在潮州的风中呼吸
□王威廉
潮州,一听这个名字,就想着应该是海边的城市。也许,在历史上还曾经被潮水所席卷,但依然迎潮而立,并因此而得名。
当然,这只是我顾名思义的猜测。顾名思义,就是我们面对世界的原始态度。
但是,潮州之名后来令我极为吃惊,它的山和水不叫潮山、潮江,而叫韩山、韩江。为什么被“韩”命名?恕我孤陋寡闻,我那时竟然完全不知道。
我说的“那时”是十几年前读大学时,我去潮州附近的凤凰山做文化考察。当地人都是茶农,微微一笑,都露出了褐色的牙齿,他们每天几乎一有闲暇就坐下来喝茶,真正与茶为伴。产茶之地,喝茶没什么稀罕的,我惊奇的是,他们喝茶是很讲究的,称作“工夫茶”,有专门的茶具,有标准的工序,从中可以窥见中国古代倡导而传播于东瀛的“茶道”。从文化仪式的角度说,乡野之地是很难有庄严而复杂的仪式感的,它一定继承于中国文化的大传统,但大传统在宏观层面上是易变的,反而是融汇于乡野生活之后,才形成了稳定不变的小传统。
就是那次,我遇到了韩山师范学院的学生,第一次知道了潮州有“韩山”,想着肯定和某某地方叫“韩家村”一样来历平凡吧。数年后,才知道,这“韩”是韩愈的“韩”,我有着震惊于此,这座城市甘愿成为这个文人的遗存。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另一座城市,是以一位作家的姓氏来命名它的山和水。以前总觉得与韩愈同时期的柳宗元命名了柳州,但后来知道,柳州得名是因为柳江,这“柳”字不过是一种巧合。
你可以说,韩愈被当地如此纪念,首先是因为他做过当地的执政官。这不错,但是,在韩愈之前和之后,于漫长的历史中,此地不知道有过多少执政官,而韩愈在当地仅仅待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为潮州自然做了一些好事,比如那篇极为有名的《祭鳄鱼文》所记载的。当地朋友说到这事情,总是会眉飞色舞说起韩愈的“狡猾”,他是如何派人在上游撒石灰,又是如何选择好时机在下游朗诵《祭鳄鱼文》,让当地老百姓目睹了一场表现文字伟力的戏剧。但是,很有可能的是,当时的老百姓就洞穿了韩愈的把戏,他们只是愿意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他们知道这个人的来历,知道这个人的文章能够流传千古,他们愿意崇拜这个人。因此,能够让这座城市心甘情愿追随的,还是来自于这个人身上“文起八代之衰”的文化创造力。
你不得不承认,潮州与文学竟然有着这样一种亲密的关系。
这座城市从此变得与众不同,不仅不同于别的城市,而且不同于自己的过往。它获得了一个全新的内核,从而开始了脱胎换骨的再生。
置身在这座城市里,即便是不了解、不喜欢文学的人,也会感受到从韩文公身上遗留下来的那份文化情怀。因为,命名实在是极为重要的。老子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有了名,事物自然就获得了召唤和聚集。因为韩愈而命名,这座城市独具自身的特色便是注定要与之相关的。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作为城市的一部分,怎么能从那个内核中把自己剥离出来呢?
因此,当你面对的潮州是一座古香古色的城市时,你不应该有太多的惊讶。这来自于一种必然的召唤。传统文化的气息弥漫在它的大街小巷里,它因为距离中心遥远,因而保持得格外醇厚。
我在那条牌坊街不知走过多少遍,但我没有细心去数到底有多少个牌坊,心中的那种感觉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如同历史的隧道。他们都在追逐着韩愈的脚步,想以文字的才华获得走向远方的权利。古代的士人们是自信而自得的,道统如天空般确定,未来也是可以看清楚的,正如历史上所记述的,未来和过去没什么不同。而我在今天显然不可能有那样的自信了,我得一点点积攒着确定感,一点点积攒着勇气,才能在散步的时候坦然一些。
我喜欢夜晚时分,在那条街上和好友散步,边走边聊,看看街边的各种小吃,茶叶,陈皮,腌制的佛手瓜,有一种老时光的欣喜在其中。这里的时间流速会变缓,凝滞,形成一个遐想的空间。当然,走在韩江边也是很美的,其宽阔程度十分惊人,可以媲美珠江。在潮州城的这段,有座广济桥也叫湘子(相传是韩愈的侄孙韩湘子)桥横跨其上。它说是桥,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坚硬之物,它是一座浮桥,两岸之间以船相连,有船经过时,相连的船只可拆开,以便船只通行。没有船经过时,则人可以踩着这座浮桥往来于江两岸。该桥始建于南宋年间,明朝年间形成了“十八梭船二十四洲”的格局,这个时候的广济桥,便不仅仅是实用的,而且是审美的了。
有了名,有了源,有了核,又逐渐有了坚硬的现实物象,某种文化态度形成了。
我越来越觉得这个地方的人对于事物抱有一种艺术化的态度。见识过“潮彩”也就是潮州陶瓷的人,会对那种艳丽的色彩造成的视觉冲击难以忘记。也是自唐代起,潮州便开始大规模地生产陶瓷,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至今已经从“广东瓷都”变成了“中国瓷都”。此外,还有“潮绣”艺术也是如此,艳丽的线条构成了美不胜收的布上雕塑。
如果说这些艺术形式太过耀眼,一望便知,那么,从生活的基本吃喝来说,潮州菜是享誉全国的。沿海的地方多了,产海鲜的地方也多了,但似乎都没有潮州菜的口碑。实际上,潮州附近的海域并不特别盛产海鲜,潮州菜所用的海鲜也大多取货于八方。也就是说,潮州菜的好,跟潮州这个地方其实关系不大,而跟潮州人做菜追求艺术的态度,一定不无关系。这几年风靡全国的潮州牛肉火锅也是这样。潮州并不养牛,但潮州又和牛肉连缀在一起成了新的品牌。奥秘也很简单,我们平常吃火锅只是想着是吃羊肉还是吃牛肉的时候,潮州牛肉火锅店里挂出了一张牛的解剖图,牛的不同部位被标注上了不同的名字(一开始确实有种走进兽医院的感觉),比如叫吊龙、五花趾、肥胼、胸口朥、匙柄、匙仁……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来选择某一个部位。这样的精细化程度,自然让食客心服口服。
潮州木雕也是这样。见识过潮州木雕的人,都会被那种复杂的线条所震惊。那完全是中国的巴洛克风格。要费多少工夫,多少时间,多少耐心,才能在一块木头上把那各种各样的形象凸显出来,并连接在一起。宏大的作品大体上与传统的剧目有关,而小件的作品则在细节的表现上“炫技”。印象很深的是装满鱼虾蟹的笼这样的作品,鱼的尾鳍、虾的长须、蟹的大鳌和笼的边框都是杂乱在一起的,要一点点地刮掉多余的木质,让鱼虾错综复杂的形态“刀落形出”。每次观看,我都在心中感叹,这样的复杂程度超出我的想象。我在朋友的陪伴下,还仔细触摸研究了木雕的细节,因为仅靠眼睛观看,你会觉得那些鱼虾蟹是用胶粘连在一起的。
这样的艺术思维逐渐贯穿到他们看待身边事物的目光里。他们的麦秆画便是从身边的麦秆入手,加工,碾碎,熨烫,上色,然后再一点点粘贴在纸上或布上。这种活计不仅需要耐心,还需要平静,十分的平静,才能让手下那些细微的碎屑及其纹理形成层次(应该还得借助放大镜),进而形成浮雕般的整体画面。
因此,这个地方商界出现李嘉诚这样的人物,文化界出现饶宗颐这样的人物,是在情理之中的。以李嘉诚为代表的生意人,为潮州人赢得了富贵,以至于潮州人被称为“东方犹太人”。饶宗颐是我敬仰的学问大家,他对中国古代的各种艰深的学问,都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百岁仙逝,甚至可以说是最后一位国学大师。有段时间,我每天都读读《文学与神明:饶宗颐访谈录》,尽量让自己的视野能够变得更加幽微。饶宗颐的字画也独具一格,具备金石学淬炼的气质,长时间观摩之后回味无穷。从韩愈到饶宗颐,构成了潮州的文化史谱系,如果说曾经只是有大家路过,而后来,这片土地已经可以提供充分的养料,去滋养一棵大树的根系。
我们稍稍从这块土地上抬眼向周围眺望,会发现这里早已是潮汕民系的文化中心。
广东有个奇怪的现象,这里存在着三大民系:广府人、客家人和潮汕人。外地人初来乍到,往往对此懵懂无知。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来说,所谓民系就相当于族群的概念。它并没有上升到民族的程度,比方说汉族、回族、苗族,显然是不同的民族。民系彼此间没有差别大到这个程度,但它们也各自有自己的一套方言体系,有自己的习俗宗教信仰。这跟中国北方完全不同,北方在历史上距离政治王权太近,在长期控制下,只有民族的存在,而少有民系族群的存在。而岭南山高水远,地方自治性较强,宗族势力趁机填补了国家权力的空档,方才有了族群发展的机遇。
其实这三大族群都跟北方有关,其源头都是从北方移民过来的,准确地说,是北方移民到岭南后跟当地人结合产生的文化形态。居住在珠三角地区的广府人说粤语,俗称“白话”,发源于古代中原雅言,具有完整的九声六调。住在粤北粤东的客家人说客家话,是在吸收江南方言、闽语、广府白话的基础上形成的语言,没有统一口音,一般认为梅州是“世界客都”,努力以梅县话为基准。分布在粤东的潮汕人说潮汕话,近似秦汉魏晋时期的古汉语。实际上,潮汕话属于闽南语系,从文化亲缘关系上更接近旁边的福建。说潮汕话的地区包括好几个地方,除潮州之外,还有汕头,汕尾,揭阳,总共四个地级市。
潮汕人跟其他两个族群,确实有着许多不一样的地方。潮汕人自我解嘲,说自己处在“省尾国角”之地,客观来说,确实不占优势。但是,文化的动力往往都是来自边缘,而不是中心。带着闽南文化印迹的潮汕人,在行政架构上却归属于广东省,这天然有一种撕扯感。他们受到粤文化的巨大影响,因而他们除了会说潮汕话,还同时会讲粤语和普通话。这让他们跟广府人在心态上完全不一样,他们没有那种历史赐予他们的优越感,更没有地理位置的优越感,他们必须运用智慧,寻找自身的优势,反而具备了一种更大的视野。这跟他们面临大海,具备一种海洋文明的特质也有关。别的领域我也不大了解,但就文学来说,目前活跃的广东青年作家有一大半都是出自潮汕地区,尤其是潮州。甚至可以说,潮州这个地方在韩愈的庇护下,激活了广东文坛的文脉。
因此,在我心里,潮州成了一座不折不扣的文学之城。文学给了它某种根底性质的生命力,它成了一座不甘心的城市。只要有一点点机会,它就会迸发出它的创造力,努力地向外拓展自己。它把复杂的境地变成了文化杂糅后的原动力。这一切来源于这座城的历史态度,以及这些人对于高贵和风雅的追求。
我喜欢在潮州瞎逛,我放下任何思想和情绪,只是在自己的感觉中漂流,我感到自己漂流到了非常遥远的地方,是那遥远的历史深处,是那大海所眺望的无边无际的远方。我呼吸着潮州的空气,就像是把语言、文字和思想都变成是一种呼吸,一种生命本身存在的节奏。尤其是我去拜谒韩文公祠的时候,我一步一步向韩山攀爬,感觉到文学的力量绵延不绝,如路边柔韧的野草,如空中弥漫的水雾。美好的感觉带来幻象一般的文化溶液,让人沉醉其中。
在韩文公祠,我在静默中转身凝视潮州城。我想,你要真正写下生命的全部是不可能的。在潮州,生命和文化的多元形态像是存在的谜语。在这炎热的阳光下,那复杂而忙碌的生活中,竟然融化了修辞的艺术,诞生了一种安于审美和生于敏感的文化。如果你长久地生活其间,你会有一种呐喊的冲动吗?生命会有一种冲破文化屏障的原始冲动吗?当那些世界级的巨型都市变得越来越规整、越来越高大整洁的时候,潮州就越来越显出了它的复杂性和民间性,它就越是获得了自己的特质。这是一种怎么样的特质?是可以总结的吗?也许不能,它是一处无法规训的地方,一个埋藏着生活秘密的地方。就像海边的礁石里隐藏着大海风暴的呼喊,在潮州的风中呼吸,你能听到那隐藏着的呼喊。但要听懂它,恐怕还要很久很久。
宋桥郑鹏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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