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学的超越
《红楼四论》
胡传吉著
东方出版中心2019年9月
定价:25.00元
胡传吉
编者按
如何阅读经典,是一道多解的古老课题。不过,跟着名家读经典,肯定是一个有效的选择。本期开始,本版将陆续邀请更多名家为读者解读古今中外经典著作,以期能为读者阅读经典,开启文学之旅提供更多的路标。《红楼梦》是一部常读常新的名著,是经典中的经典,被著名学者刘再复誉为“中国文学的圣经”。《红楼四论》是中山大学教授胡传吉红学新著,从审美及精神层面探讨《红楼梦》不可复制的独特价值。
《红楼梦》的时间寓言
文学的超越,并不是虚无的指向。如果世上真有天才,《红楼梦》当称天才之书,靠呼吁向《红楼梦》靠拢,敦促写作者“生产”出《红楼梦》这样的悲悯大作,既不现实,也有违文学之独立自由意愿。但至少,我们可以言说文学之超越的合法性、正当性、可能性,进而去想象伟大文学的至美至善境界。《石头记》对时间一辩再辩,多次明示看官放下朝代年纪、地与邦国,这对文学写作来讲,尤其有寓言般的提醒。顺着她先知般的提醒,我们可以叩问文学之高贵、自由、境界——文学为什么能够超越?文学要超越什么?文学之超越意义何在?
借用别尔嘉耶夫的说法,“人属于两个世界”,“人是社会性的存在物,这是无可争议的。但人也是精神性的存在物……只有作为精神存在物的人才能认识真正的善。作为社会存在物的人只能认识关于善的不确定的概念”(别尔嘉耶夫:《论人的使命:悖论伦理学体验》,张百春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年,第28~29页),人固然活在朝代年纪、地与邦国、性别阶级、集体人群之中,但也活在这些因素之上,恺撒王国与精神王国互相观照、彼此独立,精神性的存在物延伸出灵魂性的超验想象。文学为什么需要想象力、创造力、感性力量,就是因为它面向的,不仅仅是社会性的人,更是精神与灵魂的人,它不仅要描述现实世界里的是非、对错、善恶、美丑,更要想象精神与灵魂世界里不断往上的超越精神,这种超越性的想象,帮助我们辨别现世中不确定的自我评价。我们姑且不去讨论各种宗教关于此岸彼岸、轮回解脱的阐述,但每一种语言之下的文学,都必有对精神与灵魂存在有过想象与憧憬。
《西游记》的自我设限
像《西游记》之轮回与解脱,就是对精神与灵魂存在的生动想象。
师徒中的猪八戒,可视其为最具社会性的存在物,他本为天蓬元帅,因为蟠桃会上借酒调戏仙娥,被贬下界投胎,身如畜类,在保护圣僧路上,却“又有顽心,色情未泯”(第一百回),返回仙界之后,仍是“口壮身慵,食肠宽大”,凡尘的善戒恶戒,猪八戒皆具。猪八戒,所中佛教所说之贪、嗔、痴三“毒”,又以“贪”毒为最甚,贪财好色、食欲不止;“痴”毒次之,猪八戒离开高老庄一步三回头、取经路上稍遇挫折就吵嚷着要回去找媳妇,留恋色、香、味,此之谓愚痴无明;惟“嗔”毒弱些,呆子虽贪痴蠢钝,却也勤劳少怨,在高老庄虽吃得多,但也做得多,一路上,算是挑担有功。
色、香、味是猪八戒在尘世最留恋之物,但当猪八戒升入仙界之后,见到凡间美食,也不似以前了,自称“不知怎么,脾胃一时就弱了”(第九十九回)。猪八戒的转变,尤其可看作是作者对社会性以外之人的想象。主要的宗教,都并非要否定凡间、灭掉凡间,而只是凡界之外,设立了一个不死、不朽的空间,按悟空的说法,即“与乾坤并久,与日月同明,寿享长春,法身不朽”(第九十九回)。沙僧本是卷帘大将,因在蟠桃会打碎玻璃盏,被打落流沙河,以食人为生,按佛家戒,是犯了杀生之罪,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指凡间外的感召力量促使凡间罪孽从善弃恶,它的最高目的不是消灭生命、否定生命,而是把生命度往更高的善。按凡间的律例,沙僧的肉身当处死,文学如果只写到这里,就仅仅是一个朝代年纪的故事,而不存在有超越性的想象。猪八戒、沙和尚,放到人间,都是戴罪之身,但作者并没有为他们的人间行为定罪:猪八戒强娶高老庄媳妇,作者不点破内纬闺房之事,沙和尚取樵子渔夫之命,作者不详写不细描,反写那沙悟净,取下颈项下的骷髅,“用索子结成九宫,把菩萨葫芦安在当中”,制成法船,让师徒四众脱离洪波,到达彼岸,九宫随之化作九股阴风散去,大概是各归各位的意思(第二十二回)。这说明,人间罪行是轮回中的罪过,即使追究起来,可能也就是因果报应、轮回之苦,但如果能够抵达解脱之境,罪过便被功德抛下。如此处理,恰好显示了《西游记》不以人间是非为绝对是非、不以人间善恶为绝对善恶的卓越看法。
孙悟空更是一个具备多重意味的有趣形象。石猴由花果山仙石孕育而成,来历不简单,“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尺四寸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内育仙胎,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第一回)。我始终认为,这石猴有三重的志愿,一是做人,二是当大(做人中之人),第三才是永生,这三样的志愿,象征着轮回之物作为社会性存在物、精神及灵魂性存在物之不同愿望。石猴贪恋权力,做花果山的美猴王;从普提祖师那里,修学长生之术,得姓得性;数次大闹天宫、反出天庭,都因受他人言语刺激,猴性难去,人性难立,无论美猴王变成什么,他的尾巴总是会露出破绽,如来佛祖收它的时候,毫不客气地说,“你那厮乃是个猴子成精,焉敢欺心,要夺玉皇大帝龙位?他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该多少年数,方能享受此无极大道?”(第七回)《西游记》第七回有诗为证:“当年卵化学为人,立志修行果道真。万劫无移居胜境,一朝有变散精神。欺天罔上思高位,凌圣偷丹乱大伦。恶贯满盈今有报,不知何日得翻身。”最后,那带有戾气的做人、当大之志愿,都被解脱的理想化解掉了。到了解脱之界,便不再有人身、畜类、妖精、石头等皮囊的划分,斗战胜佛孙悟空与旃檀功德佛唐僧平起平坐,猴子头上的金箍儿,自然也就去了。如果没有“永生”志愿之召唤与制约,石猴就只是一个整日与牛魔王等拜把兄弟们为伍的猴精,它那天生地造之来历也毫无意义,“永生”与“做人”、“当大”之境界高低,自有分数。
套用王国维先生的《红楼梦》判词推之,《西游记》之讲轮回、解脱,亦堪称是宗教的(非哲学的)、宇宙的、文学的。《西游记》逊于《红楼梦》之处在于,《西游记》之解脱仍属他律所成,《红楼梦》之解脱才真正算得是自律之选。金蝉子堕入东土、胎里素、纯阳不破、真身不坏,石猴天生地造,天蓬元帅沦为畜类,卷帘大将流沙河作恶,白马驮负圣僧取经,等等,按佛家语,都属天机缘定,并非自觉自性。所以,《西游记》与悲剧无关,小说里仅有仙界的理想感召,不存在有灵魂的冲突、内心的论辩。解脱之道,不仅仅是宗教的等级假设、苦乐理解,更是文学的超越性想象。解脱之境,为中国人之精神及灵魂设置了一个可进化、可提升之境,皮囊属于轮回,灵魂则趋向永生。至于中国语境里的解脱之境,是否全能、全知、完美、绝对,又是另外的话题。
文学精神的超越与健全
文学为什么能够超越?因为,生命至少属于两个世界,尘世的、尘世以外的,肉身的、精神及灵魂的,可穷尽的、不可穷尽的。文学为什么既能写实、又能想象,就是因为尘世呈给它现象,精神赋予它想象,灵魂引导它论辩。发现、相信不同世界的关联、分野、对照,文学就能够超越,文学精神就能够健全。
中国人造字,往往有哲学层面的指义,所谓“生命”,生下来就是命,它必得面临生老病死,生是偶然,死是必然,生与死是任何权力、他律性原则都去不到、不可知的地方,所以,人类既有对自身来处的猜想焦虑,又有灵魂的想象与期盼。像中国人讲虚岁讲生辰八字,从娘胎里就开始计算人的年纪,从孩子出生就核对天、地、人之“命格”的克与合,撇开迷信之说不论,这里面无疑也有对生命的无尽想象与敬重。对于宇宙,朝代年纪、地与邦国、性别阶级、集体人群,都是过眼烟云、稍纵即逝,宇宙的眼光,就是伟大的人文相对论。生命的来处与去处,朝代年纪等他律性因素无法操纵,生命的高贵本然,使得它在本质上比朝代年纪更恒久。《红楼梦》强调朝代年纪、地与邦国失落无考,对文学实有大启发。超越朝代年纪等,有助于突破狭窄的时间观、生命观、存在观。中国古典小说作品里,写出时间、空间之无限广延性的,《红楼梦》、《西游记》尤其有大手笔的表现,很巧合的是,《西游记》与《红楼梦》都采用了石头这一隐喻,《红楼梦》预设一块无材补天的顽石,幻影入世,不知历几世几劫,才重回本然。《西游记》石猴受孕于天地灵气、破空出世,“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凌云仙渡之无底船古往今来度众生,万物有前生、今生、来生三世之维,三藏虽堕入东土唐王朝,整个小说的时间维度却是万世之维、无朝无代,想象相当丰富。面对诸如此类的时间观、生命观,考证之眼恐怕是无能为力的,要理解宇宙的洪荒与生命的沧桑,少不了精神与灵魂的超越维度。
《红楼梦》历历在目的闺阁女子,高贵自尊,不容亵玩。《水浒传》、《三国演义》为什么有大的缺陷?为什么找不到人的尊严感?我想,就是因为它们经不起挪动,把它们放到语言与心术权谋里,它们是集中国治术乱法于大成的一流著作,但如果放到生命与精神的维度,它们又让人不寒而栗。许多的作家提笔就“小”,让人厌倦,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总是纠缠于眼前的朝代年纪、性别阶级、集体人群,急于为一朝一代、单人单事定性颁奖,缺乏超越性想象,缺乏悲悯大情怀。写不出朝代年纪等的举世共存感,作品也就经不起挪动。
没有超越,何来解脱?文学之超越的现代意义何在?就在于文学能发现人之站立、人之孤独的处境。我们的文学,从不缺委屈的人、被压弯的人、猥琐不堪的人、暴虐的人、杀人的人、讨生活的人,惟独站立起来的健全人,稀缺罕见;文学的爱国之心、爱族之心、爱史之心、爱政之心、爱群之心,都是丰富而强大的,惟独文学的爱人之心,孱弱不堪。自性之核心途径是人之站立;人之站立,又须人之孤独来领悟笃行。自性不仅让人“内调心性,外敬他人”(《六祖坛经》),更让人放下可考证、可凿实的朝代年纪,发现精神之维度、灵魂之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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