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传不在多，一字费吟哦□ 谭建平
地远无迎吏，州城若个边。
宁甘茅屋粥，勿饮石门泉。
旋橐挑诗卷，家书托客船。
安知二千石，不荐议曹贤。
这是南宋后期被称为“一代文宗”的刘克庄送给当时赴封州（今广东封开县）任法曹方元吉的一首小诗。
诗的大意是说：封州之地偏远，你去那里任新职，估计也没有迎候的官吏招呼你，因为那里的州城是个很边很边的地方。颔联说：去到那里要切记，宁愿甘于住茅屋、喝稀粥，也不要喝石门泉水。石门泉，又称贪泉，是古代一则岭南典故，传说人饮其水起贪心，即便是廉士亦变贪。颈联说：行里袋要装些诗卷，到任后别忘了多写点家书捎回来。尾联说：先当好一个议曹（郡守的属吏，这里指法曹，司法官吏），哪知你的上级（二千石，郡守级的官员）会不会举荐你继续进步呢？这首诗是一个长辈对后辈的叮咛和嘱托，鼓励后辈不要怕到落后边远的地方任职，要勿贪，要守清贫，还要不懈学习，做好本分，继续进步。
于南宋豪放派诗人刘克庄而言，此送别类的诗并不多见，说明这个年轻人方元吉与刘克庄关系非同一般。
刘克庄（1187—1269），福建省莆田市人。诗属江湖诗派，作品数量丰富，内容开阔，多言谈时政，反映民生之作，早年学晚唐体，晚年诗风趋向江西诗派。词深受辛弃疾影响，多豪放之作，散文化、议论化倾向也较突出。曾授工部尚书、特授龙图阁学士。刘克庄笔耕不辍，颇有造诣，存《后村先生大全集》。《白话文学史》说刘克庄“有悲壮的感情，高尚的见解，伟大的才气。”
作为一代文宗，刘克庄如何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封州小官吏发生联系呢？
原来，方元吉，字文甫，是刘克庄的莆田老乡。历任封州法曹、潮州通判等。关键一点他是方信孺的侄子，而方信孺与刘克庄则是世交。
方信孺（1177—1222），字孚若，号诗境，兴化军，莆田人。方信孺工诗词，着有《南海百咏》《南冠萃稿》《南辕拾稿》《曲江啸吟》《九疑漫编》《桂林丙》三集等刊行于世。刘、方两家人既是莆田老乡又是至交，自南宋以来、连续四代缔结多层的婚姻关系，所以方元吉也可以说是刘克庄的世侄子。
莆田人世代爱学习，在宋代，莆田虽偏居东南沿海一隅，但科甲鼎盛、名扬天下。有文献记载，最早迁入莆田的方姓人，在莆田科举史上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神话”。就方氏而言，两宋319年间，莆田方氏家族考中进士的有132人，为诸姓之冠。有“28对父子进士、26对兄弟进士，让莆田的方氏成为文坛佳话。”宋朝莆田的方氏，个个是“学霸”，这群学霸之中就有一位先于朱熹写下“天光云影共徘徊”名句。虽然方元吉在封州只是一名法曹而已，并无业绩可考，但他的确一直都遵循刘克庄赠言，读诗卷、守清廉，不但在仕途上有所进步，而且在诗赋领域也有所作为，著了一本《竹斋集》，可惜已失。晚年时仅留下一首七绝《无题》诗存世：一穗香烟到日斜，静听蜂报二时衙。老僧不解伤春意，多采梨花作供花。
刘克庄治学十分严谨，尤其是针对其世侄方元吉，那是一点情面都不留。方元吉出了本《竹斋集》后，想请刘克庄看看，给提提意见，说几句好话。那时刘克庄已是晚年，眼神又不好，但他还是认真看了。看后非但没说好话，甚至还被他批得一文不值；为此还专门给方元吉写了一首诗。诗是《题方元吉诗卷》：“古来名世者，一字费吟哦。物贵常因少，诗传不在多。词人三影句，处士五噫歌。子壮吾衰矣，无因共琢磨。”
显然，刘克庄对方元吉这本诗集并不满意，嫌他无大家之风，没能做到“一字费吟哦”“诗传不在多”的境界，还说你还年轻，我却已衰老了，恐怕以后没机会“共琢磨”了。
也许一首诗还不能完全表达刘克庄对方元吉的全部心意，因此，他又为这本诗集写了一封题为《方元吉诗》的信给方元吉。信中说：你家叔父方信孺，对诗颇有心得，所作之诗，汇集天下奇逸的题材，笔力宏放，他饱学诗书；其精英华彩发端于外而又归于自然；他长年周逰天下，南至湖南广东，北到河南河北，纵览衡山祝融峰、陕秦大地、山东太行及黄河流域，丰富的阅历，故而使他在挥毫之际有如神助；但想告诉你，若想诗风飘逸则要学你的叔父，若想诗风清新则要学你的伯父，这就是可谓的善学啊！你的才气固然很高，然而毕竟年少，仕途还浅，你果真已做到读万卷书？果真已做到行万里路？你的心气，说起来也够思敏；你的诗别人未必字字详读，但我已字字详读数首；你写出来的诗，果真觉得做到了苦思冥想？果真做到了精辟斧砍了吗？你可能以为已做到了，但我认为你没做到。朱熹读吕本中的诗时就说：吕本中评价诗，要求字字响亮，要令人眼前一亮。如果前人把某一事物写响了、写绝了，那么后人再写同类的诗则统统都哑了，如果只能拾人牙慧，就达不到令人眼前一亮的要求。所以，你应该尝试按照“写诗要有新意、要字字响亮”这两点要求，从你的丛稿中择出那些无新意的，语句哑火的，不够响亮的。作为方信孺的侄子，更应该做到把丛稿的内容“去之又去之”，去尽了糟粕，留下来的则是精华。
这是刘克庄一篇非常有力度的劝学篇。一般来说，年轻人求前辈指点，前辈多以赞扬鼓励为主，而刘克庄此信，完全没有一句表扬方元吉的话。他对后辈治学要求之高可见一斑。无论写诗、作文，追求“有新意”和“字字响亮”是刘克庄的治学境界。他的“挑得诗囊，抛了衣囊。”“春兰末了夏兰开，万事催人莫要呆。”“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等名句就颇有新意和独响。
当今社会学风存在浮躁、浅薄、空泛的现象，刘克庄与封州法曹方元吉上述这些诗坛掌故，或者是一副良方，能治疗浮躁，告别浅薄，戒除空泛，促使我们潜心钻研，勤于思考。相信以后的治学，只要丰富了阅历，而且又能饱学诗书，在此基础上，再从新意和响亮方面下足功夫，力求“去之又去之”，就一定会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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