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声机(2)
的光线。他盯着老太太,同时不停地转动眼珠瞄着这间屋子的各个角落。老太太太瘦了,瘦得像是一个骨头架子,她的头发全白了,很长,披在肩上。她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坐姿端正,好像这个样子已经坐了很长时间。这间屋子是一套房子的门厅,大概只有不到20个平方米,老太太坐着的是一个三人沙发,是靠墙放的,她的面前是一条玻璃茶几,在她的正对面,也就是李四的背后,是一台小电视,电视小得可怜,像是摆在那里的一只鞋盒子。屋子里有一股陈腐的气味,和李四以前住过的那间地下室的气味差不多,同时,墙壁里、天花板或者地板里,好像回响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声音,类似于老旧的音乐。
李四觉得老太太朝他笑了笑,她笑的时候他知道她又要说话了。老头子是火车站的钟楼管理员,老太太说,他死在钟楼里,死之前还在为那口大钟上弦呢。你听到过火车站的钟声吗?当——!当——!当——!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变得沉郁、悠长,这让李四打了一个激灵。李四没有听到过火车站的钟声,老太太讲的是老火车站,是过去的事了。火车站已经翻新,老太太所说的那口大钟也早就拆掉了。李四在火车站候车室过冬那一年,听说过老火车站的事,也听说过那口大钟,但他想不到大钟和老太太有关系。老头子走了之后,琳琳就到美国去了。老太太还在说,你不知道琳琳是谁对吧?琳琳是我的女儿,她小提琴拉得好,人家都说她是小提琴演奏家。李四不知道什么叫“小提琴演奏家”,他想问一问,但嘴唇巴咂巴咂又把话咽下去了,因为他连什么是“小提琴”也不知道。
老太太说,我的腿不行了,关节炎,不能走路,不能下楼,不能去超市,也不能去菜市场买菜。李四坐在马扎上动了动肩膀,喉结滑动了两下,他想到了自己在农贸市场捡拾烂菜叶子吃的那些日子。这好些年,老太太接着说,我让邻居帮我从菜市场买些菜回来,或者从超市买些米面回来。怕麻烦邻居,每一次都多买一些,可是菜买得多了就会烂掉,我常年都吃烂菜叶子。
你吃过肯德基吗?这是李四进屋以后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很小,小得连他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了。李四说完这句话,羞愧地低下了头。肯德基是什么鸡?我没有吃过,老太太说,我的牙不好,咬不动鸡肉了。李四看见老太太的嘴唇动了动,她的牙齿好像也在咀嚼东西似的。李四想告诉老太太,肯德基不是“鸡”,是一种他自己以前也没有见过的好吃食,但他说出来的话却是,以后我来帮你从菜市场买菜,从超市买米买面。李四想了想,又补充说,我买一个肯德基汉堡包让你尝尝,还有炸鸡翅和薯条,很好吃。老太太嗝喽嗝喽地笑起来,她说,那敢情好。
李四在马扎上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和老太太说了很多话,大多情况下都是在说好吃食以及街上的新鲜事。然后,老太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望着靠墙放的一个大立柜的顶端说,小把戏,你帮我拿个东西下来。在这之前,老太太为李四取了一个绰号,叫李四“小把戏”;李四喜欢这个绰号。你看到大立柜的顶上有一个东西没有?老太太说,你把它抱下来吧,要慢慢地抱它。我的腿不行,我够不着它,老太太咻咻地喘着气说,这些年我一直想把它抱下来,可是我的腿不行,我够不着它。李四站起来,来到大立柜旁边,接着他发现他也够不着那个东西。李四发现身边有一只方凳,他踩着方凳上去,把那个东西抱下来了。那个东西挺沉的,足足有十多斤。
是个方形的盒子一样的东西,这盒子上面是一个大喇叭,斜刺里树根一样长出一个手柄。这个东西叫留声机,老太太说,你没有见过吧?李四把东西放在老太太面前的玻璃茶几上,这个头上长着大喇叭的方方正正的东西,他的确是从来没有见过。李四就势蹲下来,蹲在茶几边上,也蹲在了老太太的怀里。他感到这个叫留声机的东西,上面落满了尘土,他往上面吹了一口气,立刻就有灰尘飞扬起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老太太又嗝喽嗝喽地笑起来。小把戏,老太太说,你一蹲下来,就像一条小狗。这个留声机呢,老太太还在嗝喽嗝喽地笑着,就叫狗牌留声机。李四也嘿嘿地笑,东西有叫狗牌的吗?老太太说,这个东西就叫狗牌。李四看看老太太的脸,两个人比着笑。
一共只有三张唱片。老太太说,第一张是老歌《夜来香》,第二张是《普通话发音教程》,第三张是京剧《四郎探母》选段。老太太教给李四如何上紧发条,如何把唱针放在唱片上。李四按照老太太说的,一样一样做了,但是,前两张唱片都没有发出声音。唱片放得太久了,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机器也太老了。放第三张唱片,留声机先是刺啦刺啦地响了一阵子,接着,渐渐地,竟然响起了一个京剧女声。这个女声时断时续,声音还有些嘶哑,像是在声音中掺了一些沙子。
听了一会儿,老太太突然吼吼地叫了两声,接着咻咻地喘着气说,就是这个音儿,就是就是,就是这个味儿!很快,老太太又安静下来,侧着耳朵,像某种动物听风声一样,听那女声唱《四郎探母》。李四还蹲在那里,眼睛一会儿死死地盯着唱片和唱针,一会儿又死死地盯着老太太的脸。然后,李四就听到了机器里那个女声的一句道白:啊呀呀,四郎,我的四郎啊……李四的脖子和肩膀一下子软塌下来。
过了几分钟,唱片放完了,老太太让李四把唱针复原,她想再听一遍。重新播放的时候,老太太跟着留声机里的女声唱起来。在李四听来,老太太的声音比机器里的那个女声低沉了很多,也更加沙哑,里面还夹杂着咻咻的喘气声。李四等着,等那句道白从老太太的嘴里说出来。果然,老太太接着就大声道白了:啊呀呀,四郎,我的四郎啊……李四的脖子、肩膀和腰软塌下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坐在老太太的怀里。过了片刻,李四觉得老太太的手摸了摸他的脸,或者说,李四觉得他的脸在老太太的手上蹭了几下,然后,又蹭了几下。
徐永
30岁的徐永当警察已经七八年,这天上午上班时,他遇到一个案子,这个案子可以算是徐永警察生涯中遇到的最特别的案子之一。
嫌犯名叫李四,此前没有被拘役的记录,他20岁或者十八九岁的样子,右脸颊有一块两寸多长的疤痕。徐永问李四,李四却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多大年龄,也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一开始,徐永以为李四是嫌犯给自己胡诌的一个名字,他们这行叫“里腥万”(指隐瞒自己的真实姓名),这也是偷鸡摸狗、卖淫嫖娼之类的人企图逃脱罪责的惯用伎俩,但是嫌犯反复声明自己的名字就叫李四。李四说,他没有上过学,不认识字,他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李四也没有身份证,他的名字暂且无法查对。因此,徐永先就叫他李四了。
徐永的“反扒”女同事吴双,在41路公交车上抓到正在“开天窗”的李四,经过吴双对他的审讯,很快又发现他牵涉到明忠古玩店失窃案。明忠古玩店所在的那条街,正是徐永负责的片区。
明忠古玩店失窃案案发于三天前的凌晨三点左右。徐永调取了店内监控,发现窃贼身材瘦小,有点勾头驼背。他全身都穿着黑衣服,还戴着黑头套。徐永只能看清他的身形,无法看清他的面目。很显然,窃贼对店内的监控早有防备。他在店内只待了四分钟,得手后迅速就离开了。这个窃贼就是李四。
李四从明忠古玩店盗走了一台产于1904年的美国狗牌手摇式留声机,可是店内其余价值不菲的古玩字画他却视而不见。他是瞄着这台留声机而去的。后来徐永从明忠古玩店店主那里了解到,本市收藏界仅有两台产于1904年的狗牌手摇式留声机,这款留声机的唱针比较粗,是大约一毫米左右的钢针,只能播放上个世纪60年代以前生产的78转粗纹老唱片,价值在6000元左右。也就是说,李四进入价值连城的古玩店,却只盗走一台价值仅6000元的留声机。徐永觉得,作为一个窃贼,李四的行为让人难以理解。
更为奇怪的是,李四盗窃留声机前一天的深夜,曾在明忠古玩店门前的马路牙子上打坐。徐永通过路口的交通探头看到,李四坐在马路牙子上打坐的时候,背对马路,面对明忠古玩店,两腿盘在一起,双手放在腿上,掌心向上,身体一动不动,像一蹲小佛像。李四这样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
后来徐永才知道,李四的脑子有点问题。有时候李四会认为自己拥有超能力,能靠强劲的念头移动物品的位置。他在明忠古玩店门前打坐那会儿,就觉得自己拥有特异功能,相信他只要打坐入静到应有的深度,那台狗牌手摇式留声机就会穿越墙壁,像一股烟一样飞到他的手上来。他的这个想法让徐永禁不住哑然失笑。徐永想,要是李四有这样的本事,他又何必入室行窃或者在公交车上“开天窗”呢?
李四胆子很小,这在小偷中是常见的。徐永曾在网上看到过一个调查数据,说是大多数小偷都是胆小之人;越胆小的小偷,越不容易失手或者“住院”(被捕);人的胆子如果不小的话,他就不会去做小偷了。
李四上身穿一件很大很肥的黑色劣质西装,没穿衬衣,敞着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下身穿一条又瘦又短的黑色裤子,一双绿色的“解放鞋”,没穿袜子,露着脚脖子和半截小腿。在徐永面前,李四总是低着头,缩着脖子,拿眼睛的余光偷偷看人。这个李四,他在小偷中恐怕也是胆子最小的了。徐永和他的女同事吴双第一次把李四带到审讯室,李四就像一只被咬伤的狗一样缩到墙角里,徐永若是靠近他,他的嗓子里还发出“嗯嗯”的声音。徐永把他弄进审讯椅里,一会儿,他又开始打哆嗦。他不是哆嗦一阵,而是哆嗦起来没完没了。他的身形那么小,就像放在审讯椅上的一个拧足了发条的玩具。吴双问李四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冷?李四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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