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禾虫梦

南方日报 2020-08-14 07:03

●万益

“禾虫来了,快装网!”“快担桶盛禾虫!”——父亲的急促呼唤,将我从梦中惊醒!父亲去世已十二周年,我隔三差五梦到父亲,梦见他瘦削的身躯,梦到他临终前的梦呓:“禾虫,禾虫来了!”

父亲年轻时因眼疾致视力逐渐减退,最后几乎失明,家中一切全靠母亲支撑。但在中年之前,父亲有一手引以为豪的绝活:装禾虫。

我的家乡湛江市遂溪县西湾村位于雷州半岛,西湾河连北部湾,本地人称西海。每天除短暂的涨潮让水流向东,大部分时间西湾河水都是倒流向西。我小时候就质疑李煜“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赞赏苏轼“门前流水尚能西”,认为知西湾河者,东坡也。河水夹带着微咸的西海海水,这种咸淡水浸泡的农田适宜种植一年一造的长毛禾(红米),长毛禾田里便生长着禾虫。

禾虫,学名疣吻沙虫。它们生长在咸淡水交界的稻田表土层,以腐烂的禾根为主要食物。身长三至四厘米,金黄带红杂绿,样子可怕,却含有丰富蛋白质和维生素,可煎可炸,可蒸可灼。清香鲜美,嫩滑甘香。尤其“禾虫加蛋炒韭黄”这道菜,更是佳肴中的极品,回味无穷。

要获得禾虫好收成,必须掌握几方面要领。

首先选择好的禾虫埗。村里将主河段和河叉沟壑分成七八个装网点,采取现场现金竞拍办法进行投标。集水流面积大的河床东头段最贵,越向西和河沟段标金越低。在当时最贵的标价可达十元,最低的可能一元或几角。有经济实力的几户人家邀父亲“技术入股”,因有父亲的加盟,他们有底气竞头号标。标到禾虫埗后,大人们须在河床上立桩布下黄麻丝织成的禾虫网。河床横向四米距离立一根木桩,两桩之间可装一口网,立桩后再东西一字形加小桩,并用麻绳牵扯固定。西湾河河宽约二十多米,可装六口网。

其次是掌握禾虫的活动规律。西海潮水涨退为十四天一个流水期,即西海流水期。如农历一月、七月的流水期起点是初七、二十一、三十日,九月的起点是初一、十五、二十九日。第一天为“一眼水”,“七眼水”为本期涨潮最高峰。禾虫集中出现在农历四、五、六月流的第五至七眼水。九月流还会出现一次“白日流”,即白天有禾虫。

装禾虫还要观天象。潮水上涨淹没长毛田之前,如果降大雨,雨后出现彩虹,西边天笼罩红云,夜晚黑沉闷热,便是出现禾虫的最高峰时刻。

每年农历五月初一五眼水(四月廿七日起流,为一眼水)时,开启当年装禾虫的帷幕。父亲和村里的男人们早早吃完晚餐,趁天未黑,在潮水未淹过河堤之前,挑网担桶赶到河边。他们等待潮水快速上涨,漫过田野、河堤……潮水涨停后,会出现半小时左右的平流,这时是装网的最佳时间。在父亲的引领下,六个男子汉两人一组,每组必须在半小时内装两口网。他们在约三米深的水上作业,先是拖网游到两桩之间,把网绳系在桩上,上端低于水面约二十公分,下端低于上端四十公分,形成宽四米、垂直四十公分的立体网阵,六张网把河床全部拦住。我曾好奇地问父亲,九月流的禾虫在白天出现时,都是沉浮于水面上,全村老幼都站在水里捞禾虫,场面蔚为大观,为何此时的网面却要低于水面呢?父亲解释:晚上禾虫会沉在水下,但深度经常有变化,所以可以等装虫时再调试位置。他们会根据退潮的速度不断“踩网”(让网向下移动),让网面降低于水面,避开“水流柴”(水上漂流物)。

装网完毕后,潮水开始下退,此时便见禾虫出没。父亲与另一男人负责测试禾虫的密度及深浅度而踩网,然后指导其余四人分两组,拿着水桶,游到网的末端,时而潜入水中,拽起网袋;时而踩着“水梯”(用脚踩水,保持上身露于水面工作,还要保持稳定,不被潮水冲走),解开网袋,把禾虫倒入桶中。从装网到退潮一小时后结束,他们都在不停地游泳和“踩水梯”——这份活极大地考验人的水性、体能和毅力。

每逢装禾虫的晚上,母亲在屋前铺上草席乘凉,让我一边帮其挠背,一边静听着河边动静。若听到呼唤和海螺号声,几位主妇马上挑着水桶赶到禾虫埗,兴高采烈地把装满禾虫的水桶挑回来。那时我们晚上多想听到呼唤与海螺号呀,但这样的丰收场景一年能有一两次就算是幸运了。

拿到禾虫后,母亲开始忙着浸泡禾虫。浸禾虫很讲究,要先拣净粗的杂物,下锅煮熟后再细细挑拣出细杂物。禾虫活时是青色的,身体仅比牙签稍大,若不小心捅穿了它的身体,就会融化于水。挑干净粗杂物后,须用一倍以上的水浸泡禾虫。翌日早晨,禾虫在吸水中慢慢死去,体内的蛋白质融化后膨胀,饱满。煮熟后禾虫的颜色就变成金灿灿的,令人垂涎欲滴。

早晨醒来,我们一边啃着母亲在粥里烫好的番薯,一边配上鲜美可口的禾虫,最后还要抓一大把塞到嘴里,慢慢咀嚼、细细品味,开心地去上学了。

禾虫丰收时,留下少量过端午节外,母亲会挑着它们走路到二十多公里外的安铺、横山圩散卖,每斤禾虫能卖三角钱。母亲通常会从圩市上带回两个糯米鸡给我们,于是我与妹妹经常守着村口,渴望母亲瘦小的身影出现,有禾虫的日子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日子。

上世纪70年代初,父亲的视力更差了,月黑风高的夜晚,行动更不便,只能拒绝“技术入股”装禾虫的邀请。但合作者经常会登门咨询,求父亲传业授道。逢到好收成的时节,他们还会送给我家一斤几两的禾虫,母亲便会将禾虫炒熟了,让我们一口粥拌一条禾虫,省着点吃。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后,禾虫越来越少,至1998年,西湾禾虫基本绝迹。父亲急呀,每逢禾虫季节,就叫人观察涨退潮时的水色,去田里挖泥巴,判断禾虫的存活情况,可得到的总是令他失望的回复。没有禾虫的生存环境,所有装禾虫的技能都无从施展。

禾虫是最敏感的生物,村里人都叫唤它为“薄皮相”。只要遇到有污染的浊水浸泡,它就不能在泥土下成形。换言之,禾虫又是水环境优劣的试金石,容不得半点污染。

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这是禾虫的翘首企盼,是父亲的梦,更是时人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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