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棵树(2)

宝安日报 2020-08-02 07:59

出针线盒给她的儿孙们缝衣服,才发现针线盒里多了两块银元。祖母捂着两块银元一直哭到天亮。这两块银元是父亲临走前的那个晚上,祖父让祖母偷偷地塞进父亲的荷包的,祖母做梦也没想到,父亲临走前却偷偷地将两块银元又塞了回来。父亲后来说,那时候两块银元能救活一家人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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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阳光懒懒散散地照在父亲的村庄上。村庄没有因父亲的即将离去而显得悲凉,反而因父亲回家而活跃起来。人们得到父亲要回家的消息,早早地聚在道场上候着父亲。当载着父亲回家的车子出现在道场上时,寂静的村庄一下子热闹起来。大人们走过来抢着挽着父亲从车上下来坐上藤椅,孩子们抢着为父亲搬家什,女人们则从各自的家中拿出很早就储着准备过年的鸡子用围裙或手帕包着来看父亲。他们公呀伯呀地唤着我的父亲,让我感到他们不仅是在以一种特有的方式在呼唤一个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回家,更是在以他们最为朴实、最为隆重的仪式,在欢迎一位在战场上负伤而凯旋的英雄归来。坐在藤椅上的父亲,就像一位得胜的将军,满面春风地向那些前来迎接他回家的乡亲们挥手致意。父亲感到村庄里的太阳温暖又有活力,还是他二十岁时离开家时的那股温度。那一刻我终于读懂了父亲为何这样眷恋他的村庄,眷恋村庄里这些朴实善良的人们。

父亲是1949年5月4日在铅山县车盘镇被解放军俘虏的。

5月初,父亲的十中队听说解放军要攻打上饶,便于4日的这一天晚上从上饶逃到了铅山县车盘镇。到车盘镇安下营后,当兵的就到处抓老百姓家的鸡。那天中午,父亲正蹲在茅房拉肚子,突然一阵激烈的枪声由东边响起,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解放军打过来了!紧接着子弹就像撒麦子一样噼里啪啦地从那边飞了过来。父亲屁股也没来得及擦,提着裤子就往后面的山上跑。子弹嗖嗖地从父亲的头顶上飞过,父亲身边有几个企图顽抗的士兵被打死。

俘获父亲的是位女兵。战斗结束后解放军开始打扫战场,当时父亲钻头不顾屁股将自己塞进芭茅丛里,女兵把吓得全身发抖的父亲从芭茅丛里揪出来押着父亲往镇上走。镇上到处都是解放军,老百姓站在街道两旁敲锣打鼓欢迎解放军从镇上路过。他们把父亲这些俘虏押到学校的操场上,并向父亲他们宣传共产党的政策。愿留下来革命参加解放军的,站在左边,不愿留下的站在右边,发路费回家。

父亲实在想回家。在登记造册清点人数时,解放军的一位连长望着父亲说,你念过书?你叫欧阳希涛?太麻烦了,你现在参加了革命,你的前途是光明的,从今以后你就叫欧阳光吧。就这样,父亲和许景泉成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十五军四十四师某团的战士。

祖父收到父亲的信是在彭泽解放几个月后收到的。突然收到儿子的来信时,握着信的祖父老泪纵横。至此祖父才知道,因为战争,儿子之前写给家里的信均石沉大海。祖父在大伯的搀扶下去他的父亲和两个哥的坟上烧了几炷香。那天,祖父独自在他父亲的坟前坐到很晚回家。他想,兵荒马乱,战火连天,他的儿子在战场上还能捡回一条命吗?

广东解放后,父亲随部队由阳江转战广西博白、横县,其后再进入南宁。南宁战役的任务是围歼白崇禧,白崇禧企图从雷州半岛经海南逃入台湾。解放军四野和二野第四兵团采取穿插、分割、包围的战略战术仅用了三个多月时间将其部队全部就地歼灭。此时,白崇禧己逃到海南,再经海南逃往台湾。那时由于交通被破坏,后勤供应不上,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冬天还穿着单衣盖着单被。晚上放哨是披着稻草,睡觉是睡草笼,几个月洗不上一次澡。以至在以后的岁月中父亲一个冬天不洗一次澡是常有的事。为这事母亲不知和父亲吵过多少次架。被母亲逼得实在没办法后,父亲只得拿着半湿的毛巾在身上很随意地划几下,并让我们作证他确实洗澡了。有时我们故意说他没洗,从而招来母亲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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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入朝参战是1950年12月中旬。父亲跟随部队在川南的崇山峻岭剿匪数月,于50年秋季将胡宗南残部全部剿灭。当时大陆除西藏外已全部解放,大的战役基本结束。父亲想,战争结束了,总该好好休息一下吧。在送别因病复员的许景泉后,父亲才想起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来得及给家里写信,不知家里的情况怎样。当祖父在父亲杳无音讯一年后突然收到父亲的信时,父亲已随部队跨过了鸭绿江,进入了朝鲜战场。

10月25日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纪念日。在父亲晚年的时候,每到这个日子来临时,父亲总是趴在电视机前搜索各地纪念志愿军入朝参战的节目。当那首“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响起,父亲总是激动不已,他总是跟着电视里的歌声唱起,我们这些儿女的情绪也总是因为父亲的激动而激动,因为我们是父亲的后代,是志愿军的后代,我们总是为之自豪,为之骄傲。这时,激动的父亲总是热泪盈眶地说,看看,你们看看,我们的志愿军是多么勇敢,多么气吞山河。过于激动的父亲总是语无伦次。

有一次,父亲坐在电视机前看电影《上甘岭》,母亲打来一盘热水让他边泡脚边看,父亲泡完脚正赶上上半部放完,中间广告时段,父亲擦完脚后,骂骂咧咧地说,怎么这么多广告,唵?这电视还让不让人看呐?见父亲那样子,母亲就笑着说,老头子,你又发病了。父亲便冲着母亲叫道,你一天到晚瞎收拾,我的袜子又收哪去了?后来母亲说,你手上一只,脚上穿一只,不就是两只,你还好意思骂别人!父亲这才恍然大悟。他说,最近我这心思总回到朝鲜战场去了,刚才我还在想我的那些在朝鲜死难的战友们呀,《上甘岭》演得真实,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主席的儿子都留在了那里,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父亲在这场战争中负伤了。他保护团长在前沿阵地观察敌情时,突然一发炮弹朝阵地飞来,根据炮弹发出的声音父亲判断炮弹落地的位置一定是在团长身边。说时迟,那时快,父亲毫不犹豫地跳起将团长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护了团长的生命。敌人的两块弹片深深扎进父亲的大腿和屁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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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起病的临床表现主要是头晕目眩,腰酸背痛,医生诊断为“美尼尔综合症”。可是在一连吃了几天药后不但没见好转,作呕和发晕的次数日趋频繁。后来我和姐带着父亲去市里的大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结果与县里医生的诊断一样。从市里回来后,母亲私下对我说,你爸的病定不会这么简单,美尼尔综合症不可能会引起背痛和腿痛,这段时间你爸消瘦了许多,这是一种不明原因的消瘦,很危险,你要有思想准备。母亲说这话时,双眼满含泪水,并轻声地抽泣。母亲显得很无奈,很悲凉。那一刻,母亲仿佛苍老了许多,就像一只已失去公雁的母雁,孤独而又凄凉。

母亲嫁给父亲是我的二姨外婆作的主。二姨外婆是一位手巧的裁缝,祖母请二姨外婆来给家里人做衣服时,二姨外婆说她有这么一位聪明、贤淑、漂亮而又识文断字的侄女,今年二十岁了。祖母一听,眼睛一下子亮了,当即求着二姨外婆说合这门亲事。二姨外婆说她唯一的祈求就是给侄女找一个不嫌弃侄女的人家。他们的婚姻对母亲来说是下嫁,对父亲来说是高攀,但就当时的社会背景而言,一切又需倒置过来。历史在造就他们这段姻缘的同时,也造就了他们的一群后代。望着眼前的一群儿孙,父亲说,上天对一切都是公平的。

母亲在她二十岁那年从鄱阳湖边一个叫上杨村的村庄背着一只包袱嫁给了父亲,那年父亲已30岁。由于饱经战火,再加伤病缠身,父亲面部饥黄而显苍老。尽管共产党员、复员军人、国家干部多重身份在身,也很难有姑娘看得上他。是二姨外婆的出现,才让父亲的婚事从“山重水复疑无路”步入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母亲是湖口人,其曾祖父杨赓笙曾追随孙中山先生革命。1912年与李烈钧在湖口发起了震撼中外的湖口起义,这就是近代史上继辛亥革命之后著名的“二次革命”,又称“讨袁之役”、“癸丑之役”。母亲的祖父早年毕业日本,30多岁病逝。母亲的父亲从此由祖父杨赓笙抚养成人,并于青年时入中央警官学校读书,毕业后一直追随蒋经国先生。先后在上海、南京、赣洲等地任警察局局长,1950年全国解放后逃往台湾,直到客死台湾。

1958年春上的某一天,父亲在湖口上杨村一间破旧而潮湿的小屋里,从我外婆的手中牵过我母亲的手。聪慧、美丽、善良而又坚强的外婆只对我父亲说了一句话:“女儿我交给你了,往后她就是你的人。”从外婆的眼神中,父亲读懂了外婆要说的一切,同时也感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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