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与古代香山的缘分
2020年4月23日是第25个世界读书日。这一天也是英国文学家莎士比亚出生和辞世的纪念日。莎士比亚于1616年去世，也是在这一年，以《牡丹亭》名世的汤显祖走完了他67岁的人生旅程。读过《文学回忆录》的朋友应该记得，木心曾以相当的篇幅谈论莎士比亚，并将汤显祖及元明清三代戏剧家的美学，与莎士比亚多作比较。他盛赞汤显祖是中国的莎士比亚，叹其诗词无法翻译，否则莎翁读了一样惊动。
就是这样一位名满天下的戏剧家，与香山（含今中山、珠海、澳门等地）有着特殊的渊源。那是万历十九年（1591），汤显祖上了一道《论辅臣科臣疏》，弹劾内阁首辅申时行“欺蔽如故”、言官“纳媚方新”。此举，无异于时下的实名举报。结果，龙颜大怒，汤显祖获“假借国事攻击元辅”的罪名，被贬到广东徐闻做典史（知县佐官，不到九品）。九月初，汤显祖从家乡江西临川出发，至月底翻越梅岭进入广东，十月初七前后到达广州城，十一月乘船赴澳门一游。
1591年，距离明朝廷1557年允许葡萄牙人在澳门居住已有34年。当时明廷奉行“海禁”政策，“片板不许下海”。澳门因为情况特殊，反而成为明朝唯一对外开放的窗口，成为中西方经济、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中山大学文学博士、专栏作家周松芳先生著有《汤显祖的岭南行》，他认为：朝廷对于澳门如何管治的争论，汤显祖不可能不有所耳闻，这应是吸引他前往澳门“考察”的因素之一。而澳门之行果然令汤显祖眼界大开，于是有了汤显祖留下的关于澳门的几首诗，包括《香嶴逢贾胡》《听香山译者》二首、《香山验香所采香口号》等。
《香嶴逢贾胡》中的“香嶴”，指香山嶴，即澳门（嶴读如澳，指海边山凹淤积成的小块平地或深山中的小平地）。“贾胡”，指外国商人。诗句如下：“不住田园不树桑，珴珂衣锦下云樯。明珠海上传星气，白玉河边看月光。”
今人常用“男耕女织”来形容旧时乡间生活。在澳门，汤显祖所见并不是男耕女织的经济形态，而是身着华衣美服的商人和数不清的高大商船。明珠、白玉等奇珠异宝的交易非常频繁，以至河上海上都染上了珠宝气，让人莫辨星光与月光。汤显祖当然不知道，其时正是资本主义上升时期，葡萄牙凭借海上优势，正积极对外扩张，一时风光无两。
汤显祖以贾胡为主角的诗另有一首《看贾胡别》：“金钗击鼓醉豪呼，桂树高楼啼夜乌。不信中秋月轮满，年年海上看明珠。”这是一首离别诗，却一反古诗中的离愁别绪，多了几分豪迈，倒与白居易《琵琶行》中“商人重利轻别离”的判语相吻合。周松芳先生认为“此诗显系在澳门时所作——只有在澳门，才可能有夷人登楼醉酒；广州虽可商，然不许居也”。
另有《逢卖玉者》：“万里于阗片玉输，到来连日价倾都。安知几岁金台下，卞子无缘似贾胡。”“于阗”是古西域国名，在今新疆和田一带，以产美玉而闻名，即今日所谓“和田玉”者。“卞子”即春秋时卞和，他先后向楚厉王和楚武王献玉（即“完璧归赵”中的和氏璧），却因宫廷玉工鉴玉为石而先后被砍掉左脚和右脚。直至楚文王即位，卞子所献之玉才获得赏识，成为“天下所共传宝”。相对卞子来说，贾胡是幸运的。作为传统士人，汤显祖也在期待着赏识他的“楚文王”。
《听香山译者》有两首，第一首叙述外国商船在东南亚辗转贸易的情形：
占城十日过交栏，十二帆飞看溜还。
握粟定留三佛国，采香长傍九州山。
诗中“占城”位于今越南中部，“占城稻”的原产地；“交栏”，指交栏山，今加里曼丹岛西南的格兰岛，产豹熊、鹿皮、玳瑁；“溜”指溜山洋国，今马尔代夫群岛，盛产龙涎香；“三佛国”是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的古国，地处中国、印度、阿拉伯国家间交通贸易要冲；“九州山”则位于马来西亚，近马六甲，产沉香。根据梁启超的考证，郑和下西洋时路过以上地方。时移世易，昔日郑和下西洋的盛景已不再有，地点的转换，反映的却是外国商人敢于冒险和海上交易的发达。
不少学者以为《听香山译者》（之二）是中国古诗中较早描写西洋少女的一首：
花面蛮姬十五强，蔷薇露水拂朝妆。
尽头西海新生月，口出东林倒挂香。
周松芳先生持有不同的看法：花面指花面国，毗邻苏门答腊，因“男女以墨汁刺于其面”，故名花面。“蔷薇露水”是南洋特产，主要用三佛齐所产蔷薇制作。“西海”即西洋，但非清末所说欧美诸国所在的西洋，而是郑和所下之西洋，即南海以西海洋及沿海各地。西洋多产香料，“倒挂香”即其中一种。宋代以来，一种名为“倒挂鸟”的美丽珍禽因为羽色艳丽、外形小巧、习性特殊而得到文人雅客的关注和吟咏。相传此鸟喜倒挂，能收香放香，此香即“倒挂香”。
在澳门的进出口贸易中，香料是主要的进口物，其中以龙涎香最为贵重（“每两价百金”），朝廷甚至为此在香山特设验香所。汤显祖有一首《香山验香所采香口号》，反映了龙涎香之贵重:
不绝如丝戏海龙，大鱼春涨吐芙蓉。
千金一片浑闲事，愿得为云护九重。
不少文章认为诗中“芙蓉”即鸦片，周松芳先生认为“芙蓉”实是指龙涎香。龙涎香生成于抹香鲸的肠道中，且须在海水中漂浮浸泡几十年才会获得高昂的身价，是谓“千金一片”。不论是鸦片还是龙涎香，统治者不惜千金以求之，不是为了国计民生，而是为了个人享受。王临亨是万历进士，他在所著《粤剑编》中提到“有言媚药中此（指龙涎香）为第一者”——媚药即春药。
除以上几首诗，在代表作《牡丹亭》中，汤显祖还安排剧中男主角柳梦梅作澳门之旅。《牡丹亭》第二十一出，始于一名僧人的出场，这名僧人自报身份：“一领破袈裟，香山嶴里巴。”有研究者认为“巴”说的就是澳门三巴寺，即圣保罗教堂。但就时间来说，如今澳门的大三巴牌坊所在的“三巴寺”，始建于1602年，竣工于1637年，晚于汤显祖到澳门的1591年，也晚于《牡丹亭》成书的1598年。有研究者认为“巴”系葡萄牙文音译，意为“神父”。不管怎么说，《牡丹亭》应是最早出现澳门风光的中国戏剧作品。
参考文献
徐朔方《汤显祖集全编·诗文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673—674页。
邹自振《汤显祖与明清文学探赜》,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11—113页。
周松芳《汤显祖的岭南行及其如何影响了<牡丹亭>》，南方日报出版社，2016年，第89—1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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