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豪年回到岭南画派的家
□韩帮文
2019年8月的一天，刚下过一场小雨，夜晚的暑气有所收敛，还有几许凉风。走进广州老字号酒店东方宾馆，敲响了欧豪年先生的房门。
“欧先生，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了。”
“不要紧的。你就坐在这里吧。这样我就听得更清楚。”
没有过多的寒暄，他落座在单人沙发里，我在他右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旁边的助手说，欧先生左耳不是特别灵便，右耳好使一些。我这时才突然意识到，欧先生已经85岁高龄。但看他的相貌，又实在看不出像85岁的老人。他穿着一件浅色的条纹衬衫、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头银白头发，脸色红润，镜片后面的眼睛泛着神采。尽管已经晚上近十点，但看得出来，老人颇有精神。
从旧金山到广州，从大洋的彼岸到此岸，老人这样奔波，是为了参加一个叫做“回家”的展览。8月10日，“回家——第二届岭南画派港澳台海外画家联展”在广州高剑父纪念馆开展，展出76位海内外岭南画派画家的320多幅作品。如此大规模的海外岭南画派联展，在岭南画派大本营广州还是头一次。
这个展览，还有一个特别的仪式。2019年是岭南画派创始人之一高剑父诞辰140周年，高剑父纪念铜像当天在高剑父春睡画院旧址“其命惟新”广场落成，参展的岭南画派画家集体向高剑父纪念铜像献花致敬。都说香火不断，都说根脉相连，岭南画派大抵如是。犹记得著名评论家陈传席先生在其著作中提过这样一句话，大致意思是岭南画派可能是中国所有画派里面，最具师生情分与文脉传承的。倘若现场目睹数十位海内外岭南画派后人向先贤致敬的大场面，倘若想起一代代的岭南画派人提携后辈的传统，就一定觉得陈先生此言着实不虚。
和其他画派特别不一样的是，岭南画派蕴含着世界性品格。这一方面源于其诞生与发展，以及重大文化命题的提出，都是在世界文化语境中展开，一方面则体现在岭南画派在世界的流布与传承，是海外传播度与认知度最高的中国绘画流派。正如著名汉学家郭适先生所言：“在一个异国他乡，一个‘遥远的彼岸，岭南画派已经生存了半个多世纪。她孕育了一个中国移民社区的地域感和与祖国的纽带，给加拿大人介绍了中国艺术和文化、并且已经出现孕育新的发展的迹象。”岭南画派在海内外花开两枝，正是其世界性品格的体现。
而只要对岭南画派的海外图景多少有些了解的人，就会知道欧豪年。1935年出生于广东吴川，17岁即跟随岭南画派先驱高奇峰的高足赵少昂先生习画，笔耕不辍，兼擅各种题材，对书法与诗词亦有研究心得；1970年，定居台湾，担任多所大学教授。艺坛所广为熟知的，便是欧豪年与张大千、黄君璧等人的忘年情谊。
就在春天的时候，我从胡江先生那里得知，欧豪年先生携一众十余人赴南京栖霞山拜谒高奇峰之墓。欧先生是岭南画派第二代传人赵少昂的高足，而赵少昂又问学于高奇峰，正是恩情没齿不忘，才会拖着老迈的身躯，跨过大江大海，来凭吊祖师爷。
新修建的墓园焕然一新，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墓道，直通墓地，由德国设计师设计的墓碑背靠栖霞山，上面镌刻着欧豪年亲笔题写的“高山仰止”四个大字；台阶下数十米处，高奇峰的铜雕像端坐在花岗岩碑上，碑上刻有徐悲鸿、蔡元培、陈树人诸名流的悼词。
这次谒见，高剑父美术馆馆长李琰全程陪同，后来他又告诉我两个特别感人的细节：
在栖霞山上，共有两条路通向高奇峰先生的墓碑，一条是传统的老路，狭窄且又不平；一条是后来铺设的沥青路，可以坐车直通墓碑。一行二十余人考虑到欧先生年长，身体多有不便，就劝他坐车走沥青路，而先生则执意要亲自爬山路。欧先生说：如果有真心，就应该一步一步好好走路。
到了高奇峰先生的墓碑前，大家以为鞠躬行个礼便可，但欧先生再次发出执拗脾气，一定双膝着地、头磕地面。这让在场所有人始料不及，也感动不已。起身后，欧先生又说了一句让不少人几近落泪的话。老先生说：在先贤面前，我们既要站得起来，又能跪得下去。
仅仅从高奇峰先生极尽哀荣，就可以看出岭南画派在当时艺术与社会领域的至高至重地位。它早已不是一个简单的艺术流派可以轻易概括的，而是深密关联着近现代社会与文化转型的诸多宏大命题。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从广州走出来的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诸公没有置身事外，而是紧紧立足于时代风潮的最前沿，忧思国运之衰微，执念文化之创变。
显而易见，“二高一陈”的画面岂止是区区美术所能言全？又岂止是风花雪月与风清云淡？他们的“新国画”理想，他们对艺术革新的不竭努力，是浓重的家国情怀在笔墨上的弥散与蕴藉。现在，海内外后人向高剑父鞠躬献花，要怀念的就是这段激昂热烈的历史，要致敬的就是先贤辽远深沉的理想。
广州是岭南画派的精神家园。身为岭南画派第三代传人中的杰出代表，欧豪年回到广州，回到“家”，到底是什么感觉？当我将这个问题抛给他的时候，他思忖了片刻，又不紧不慢地说：“人都是有根的，越年老越有这样的感觉。我的根在这里，我的精神家园在这里。”或许，人只有真的上了一定的年纪，才好体会到“根”的价值，才会感触到“根”的形状。就在前两天，他在面对广州本地媒体采访时就表示，期望不久将来在广州建成“欧豪年美术馆”，为岭南画派“开枝散叶”留下生动见证。非常期待“欧豪年美术馆”能真正在广州落地生根。
对于岭南画派的文化精神，欧豪年综合先贤的劳绩与功业，在新的时代语境又提出了新的主张，即“涵盖中西”。从高剑父先生这一代人的“折衷中西”，再到欧豪年先生的“涵盖中西”，既有一脉相承的精神关联，又体现了新的文化理想与时代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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