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中的训读字
■ 林伦伦
方言的训读字,指“用方言口语常用词的字音去读另一个意义相同或相近的字”的现象,是一种字形、字义与字音之间的张冠李戴现象。训读,是个借自日语汉字读音的专门术语。
汉语方言中,训读字最多,或者说读音张冠李戴现象最严重的是海南闽语。海南闽语读“首”为“头”,读“黑”为“乌”,读“思”为“想”,所以,“首次”变成“头次”,“黑板”变成“乌板”,而“思想”变成“想想”就让人哭笑不得了。1984年,我拜读梁猷刚老师的《琼州方言的训读字》(《方言》1984年第2期)时,觉得太不可思议了,琼州话中训读字居然多达百个以上。我以为只是口语中这样说,书面语会这样读吗?我真的有点怀疑。当时我正在撰写硕士论文《粤西闽语雷州话研究》,去雷州做田野调查时顺便坐轮渡过琼州海峡去调查一下琼州话,才知道对着课本老师也是这么按训读音来教学生读的。难怪能代代相传下来呢!
到汕头大学工作以后,我就依样画葫芦调查了粤东闽语,果然发现也存在不少训读字,虽比海南闽语少一些,但也只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关系而已。如读“夜”为“暝”[mên5],读“昔”为“早”[za2],读“亦”为“也”[ia7],读“打”为“拍”[pah4],读“人”为“侬”[nang5],读“脚”为“骹”[ka1],读“一”为“蜀”[zêg8],读“欲”为“爱”[ain3]等。上面举例中的每一个前面的字就是训读字,后一个字就是训读字读音的本字。也就是说,是前面的字借了后面的字的字音来读。然后,“荆州借久成己业”,大家就习非成是,以为就是这个字的读音了。
按照我对训读字的研究和梳理,大概可分两大类:
第一类,训读字和本字都是常用字。如读“昔”为“早”[za2],“昔日”变成“早日”(本应读“色日”);读“缓”为“慢”[mang7],“缓慢”变成“慢慢”(本应读“反慢”);读“返”为“转”[deng2](肠2),“返回”变成“转回”;读“航”为“帆”[pang5],“航行”变成“帆行”(本应读“杭行”)。这样的话,“返航”就变成“转帆”;读“欲”为“爱”[ain3],“欲望”变成“爱望”(本应读“育嫚”);读“二”为“两”[no6](努6),“二两”变成“两两”;读“丸”为“圆”[in5],“药丸”就变成“药圆”“汤圆”就写成“汤丸”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第二类,训读字是常用字,而本字是古汉语字(词),大众不易知道训读字和本字之间的训读关系,如:
读“夜”为“暝”[mên5]或[mên7]。《原化记·陆生》:“黑雾数里,白昼如暝。”《太平广记·陈鸾凤》:“(陈鸾凤)知无容身处,乃夜秉炬,入于乳穴之处……三暝后返舍。”更早的古字是“冥”(“暝”是后起字)《诗·小雅·斯干》:“哕哕其冥,君子攸宁。”汉·郑玄笺:“冥,夜也。”汉·枚乘《七发》:“冥火薄田。”“暝”字南朝·梁·顾野王《玉篇·日部》有“莫庭、莫定”二切(释义为“夜也”),这两个读音正与潮音阳平、阴去二音相合。由此可见,把“夜”字读为[mên5]乃是训读。“夜”字《广韵》音“羊谢切”,潮音切[ia7](也),与[mên5]或[mên7]之音相差几铺路远。
读“涸”为“洘”[ko2](可),潮州韩江边有“ko2溪塔”,写作“涸溪塔”。其实,“涸”是训读字,“洘”才是本字。俗语还有“水洘鱼相掟”(水位低了水少了,鱼在水里游时就互相碰撞,比喻人在条件不好时就会出现互相挤兑现象)等。《广韵》上声晧韵:“洘,水干;”苦浩切。晧韵字潮音白读为[-o]韵母,如“抱讨脑(头脑)恼(烦恼)嫂倒草(草书)枣稿”等,故“洘”潮音[ko2]。“涸”,《广韵》入声铎韵音“下各切”,潮音读[hag4](喝),读[ko2]明显就是训读了。
读“糯”为“秫”[zug8](卒8),《说文·禾部》:“秫,稷之粘者。”清·段玉裁注《九谷考》曰:“稷……其粘者黄白两种,所谓秫也……而他谷之粘者,亦假借通称之曰秫。陶渊明使公田二顷,五十亩种秫。稻之黏者也。崔豹《古今注》所谓秫为黏稻是也。”陶渊明《和郭主簿》:“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这是秫米酒)按“秫”字《广韵》入声术韵音“食弗切”,与潮音[zug8]完全吻合。“糯”,古音“乃卧切”,潮音应该读[no3](努),读[zug8]就是训读了。类似例子还如读“看”为“睇”[toin2],读“熔”“溶”为“烊(炀)”[ion5](羊),读,读“竿”为“篙”[go1](糕)等。
好了,知道了这些训读字之后,在应用上又怎么来处理它们呢?
字典注音好处理一些,就客观地注明其本来的读音(好多读者都只知道其训读音,反而不知道其本音了),再注明训读音(在我的《普通话对照·新编潮州字典》中是用“训”字加以说明的)就是了。但如何应用,问题就复杂了。全部使用本字,不再使用训读字,如写“烊化”(熔化)、“薸水相逢”(萍水相逢)、“大海帆行”(大海航行)、“蜀侬两侬”(一人二人)、“日以继暝”等,恐怕大家还接受不了。所以只能慢慢来,先写那些估计老百姓能接受的,如把“糯米”写成“秫米”,把“水涸”写成“水洘”,把“竹竿”写作“竹篙”。有些词,写成本字会造成误会,就推广正确读音(本来的读音),如把“昔日”的“昔”读[sêg4](色)不读[za2](早),“缓慢”的“缓”读[huang2/huêng2](反)不读[mang7](慢),“航行”的“航”读[hang5](杭)不读[pang5](旁),“亦”读[êg8]或[iah8]不读[ia7](也)等。
总之,方言读音和用字的问题,是个“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有年无月的问题,一部分人按正确的用字和读音先写先读,再影响其他人,有可能要到下代人才有所变化。我请教海南闽语研究的同仁,海南话里的训读字现在怎么样了。他幽默地回答说:“久久无见久久见,花自飘零水自流。” 好有禅味。
赵州禅师说:“吃茶去!”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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