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母亲的手
母亲要做白内障手术,我回到老家去陪她。妹妹悄悄地对我说,妈害怕呢,自确定了手术日期后,每天都坐卧不安,可又不肯让别人知道。
不过是一个小手术而已,何至于就害怕了呢?我震惊之余,不得不心疼地接受这么一个事实:一直刚强果敢的母亲,在她的古稀之年,开始表现出脆弱胆怯的迹象了。
母亲常说她是个命硬的人。母亲一两岁的时候,头上长了几个毒脓疮,全身发紫僵硬,外婆以为她活不成了,就忍痛把她放在屋外的门板上。我的太姥姥看到成群苍蝇围着母亲嗡嗡乱飞,于心不忍上前驱赶,再一看,母亲还有一丝气息,赶紧把她抱回去,每天采来草药给她洗敷,一个多月后,竟然痊愈了。也许就是这样的命硬,就造了她坚强的性格。
上世纪70年代,在母亲工作的林场里,大多数家庭都不富裕,我家尤为贫穷。我记得,在我的很多女同学已经开始穿上花衣服的时候,我还穿打补丁的裤子。母亲为改变家庭的贫困状况,勤劳而坚韧地工作着。她起早贪黑,上山育林砍伐割松香,挣着不比男劳力少的工分;她在工余时间,带着一家大小,割草挑到砖窑去卖,赚取日常生活费用;她在屋前的山脚,开垦出荒地,种植红薯木薯等杂粮,弥补分配不足的口粮。这些工作都是重体力活,但我从没听见母亲叫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累。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林场开始推行承包制。在不少林场工人还持观望的态度时,母亲凭着她对政策的理解和过人的勇气胆识,洞悉了承包制的好处,大刀阔斧地承包了林场的众多山岭,展开了一番不同于原来挣工分的更加艰苦的奋斗。这一番奋斗,让我和两个妹妹衣食无忧地念完了大学。
母亲一直对我们姐妹仨严格管教,要求我们努力地往干活的好手、学习的尖子、为人处事的楷模方向发展,她也一直努力地为我们的成长提供强大的精神依靠,营造有利的生活学习氛围。所以,当有人触及她的底线时,母亲是不退让的。我记得,有一回一位男工人,想占林场公共财物的便宜,身为林场出纳的母亲制止他,他老羞成怒,口不择言辱及我们姐妹仨,母亲一声断喝,摆出要和他拚命的架势,把他吓得落荒而逃,那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我至今历历在目。我也记得,在我读二年级的时候,一位调皮的男孩子无缘无故地打我了一顿,打得我胸口青紫,母亲拉着我去到他家,要求赔偿道歉,也不吵,只是据理力争,最终如愿。从此以后,不再有男孩子敢欺负我们。
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之下,我们姐妹仨也养成了像母亲一样自强自立的性格,有了各自付出努力后得偿所愿的人生。在我们工作成家后,母亲仍然以自己的坚强,来为女儿的坚强添加力量。我怀孕临盆在即时,出现了从医二三十年的妇产科医生都不曾遇见的特殊情况,母亲来到我身边,为六神无主惶恐不安的我打气,让我镇定下来,顺利地迎来了小生命。当教师的妹妹在从教快二十年时,长期劳累形成的腰疾突然恶化,令她无法正常行走坐卧,无法正常上课,妹妹苦痛不堪情绪低落,也是在母亲的照料和鼓励下,恢复了信心,一番精心的治疗和锻炼后,重回讲台。
如今,岁月把母亲的刚强果敢磨去了棱角。让我更加心疼的是,母亲把她的脆弱和害怕隐藏起来,默默地独自承受。我知道,那是因为一直示我们以坚强面貌的母亲,愧于展现她的另一面;也知道,她不想她的脆弱和害怕,令我们为她操心。我内疚于我们的粗疏大意,没有早早地发现迈向老年的母亲的变化,没有早早地洞察她的心理。
手术的前一天,母亲住进了眼科病房,我全天候陪着她。在母亲为术前验血及心电图等系列检查而担忧心慌时,我告诉她,那只是例行的检查,并不代表白内障手术就是重大手术;母亲想知道手术要进行多长时间,我从医生那里拿了一张白内障手术的宣传单,把手术流程详细告诉她。晚上母亲遵医嘱要睡在病房,我和她聊天,聊我们在林场度过的岁月,聊她带大的几个小外孙的调皮捣蛋,聊一些我认识的她的老朋友。聊起的趣事,令母亲不时哈哈欢笑。同病房的人,看到我们母女俩聊的开心,很是羡慕。直到医生要求母亲睡觉了,我才为母亲盖好被子离开病房。
要做手术了,我和妹妹把母亲从病房送到手术室。母亲坐在轮椅上,妹妹推着她。从三楼病房坐电梯到十楼的手术室,我一直握住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大刀镰刀菜刀、锄头铁锹铲子,无不握过;秤杆算盘钢笔、书本工分簿财务表,无不拿过,曾经那么有力,无所不能,如今,握在我手里,那么软那么小,手心微凉,皮肤松驰,青筋凸起,传递着饱经沧桑后的疲倦和衰弱。我紧紧地用力地握住母亲的手,用这一握,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不要怕,一切都有我们呢!我高兴地看到,母亲的脸很平静很淡定,没有了忐忑和怯意。
从此以后,我想母亲会明白,在她需要的时候,我们都会握住她的手。她也会明白,她可以把脆弱和胆怯,卸给我们,我们就是她的倚靠,是她力量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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