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给家里的电话
我住进省城医院病房的那一刻起,对面床上的那对夫妻便一直小声地争吵着:女人想走,男人要留。
听护士说,女人患的是胶质细胞瘤,脑瘤的一种。从他们断断续续的争吵中,一个农村家庭的影子渐渐在我面前清晰起来:女人47岁,有两个孩子,儿子去年刚考上大学,女儿念高一;家里有十三亩地,五头猪、一头牛。
医院病房的走廊里有一部插磁卡的电话机,就安装在病房门外大约二米远的地方,由于手机的普及,鲜有人用了。2号楼下的超市卖电话卡。每个傍晚,男人都要到走廊去给家里打电话。男人的嗓门很大,虽然每次他都刻意关上病房的门,可病房里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每天,男人都一一询问女儿:牛和猪是否都喂饱了,院门插了没有,嘱咐女儿别学习太晚以免影响第二天上课。最后重复每天必说的一句话:“你妈的病没什么大碍,过几天我们就会回去。”就挂了电话。
女人住进来的第五天,医院安排了开颅手术。这天早晨,女人的病床前多了一男一女,看样子是那女人的哥哥和妹妹。女人握着妹妹的手,眼睛却一刻也不离开男人的脸。麻醉前,女人突然抓住了男人的胳膊说:“他爸,我要是下不了手术台,把我的骨灰撒在珠江里就行……”女人的声音颤抖着,泪汩汩地淌了下来。
“嗯,你就甭操那心了。”男人说。
晶亮的液体随着针管一点点地注入了女人的血脉里,女人的眼皮渐渐垂下,男人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起来。护士推走了女人,男人和两个亲戚紧跟了出去。过了一会儿,男人被妻哥扯了回来。妻哥把男人按在床上,男人坐下,又站了起来,再坐下,一只手不停地捻着床头的被角。
“大哥,你说,香莲这手术应该没事吧?”男人定定地瞅着妻哥,脸上的神情像个无助的孩子。
“医生说了没事就应该没事的,放心吧!”妻哥试图安慰着男人。二十分钟后,男人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被妻哥扯了回来。如此反反复复直到女人被推了出来。
女人头上缠着雪白的纱布,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微微地闭着,呼吸甚轻甚细。男人手忙脚乱地抱着女人躺回病床上,接着又疾步出去了,回来时,手里拎着一包东西。
几天来都是一碗白粥一包榨菜便打发了一顿饭的男人,这次破天荒地买回了一兜包子。男人不停地劝妻哥和妻妹多吃点,自己却只吃了一个,便端起了水杯大口大口地喝水。
那个傍晚,不知是忘了还是其他原因,男人没给家里打电话。一直到半夜,病房里的灯都还亮着。男人坐在妻子的床头,像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地瞅着女人的脸。
第二天早上,女人醒了,虽不能说话,却微笑着瞅着男人。男人高兴地搓着手,跑到2号楼下超市买了许多香蕉。送到了医生办公室,送到了护士台,还给了我和邻床的老太太每人二个。
女人看上去精神还不错,摘掉氧气罩的第一天,便又开始闹着回家。男人无奈,只得像哄孩子似的,不停地给女人讲各种见到的、听来的新鲜事,打发时间。
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每到傍晚时分,男人又开始站到楼道的磁卡电话机旁,喋喋不休地嘱咐起了女儿。还是那么大的嗓门,还是那些琐碎的事,千篇一律的内容我都能背出来了。
一天,我从打开水房走出来,瞧见男人正站在电话旁边大声唠叨着:“牛一天喂两回就行,快到冬天了牛又不干活,饿着点没事;猪你可得给我喂好了啊,养肥了,年底能卖个好价钱。你妈恢复得挺好,医生说再巩固几天就能出院了……”
男人自顾自地说着,一边的我却看得目瞪口呆,因为我惊讶地发现:电话机上,根本没插磁卡!
撂了电话,男人下意识地抬头,看到我脸上错愕的表情。我指了指电话,男人“嘘”了一声,食指放在嘴边,示意我别出声。
“李大哥,这会不挂心你家的猪和牛了么?”我一脸疑惑地瞅着男人,小声问了一句。
“牛和猪早托俺妻哥卖掉了!”男人低声地回答,随即冲我做了个鬼脸,用手指了指病房的门。
我恍然大悟,原来男人的电话不是打给家中女儿的,是“打”给病床上的妻子的!
那一刻,我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为他,为她,为他们的爱情,为他们的相知相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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