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放过的牛

湛江日报 2019-03-07 08:44

○李文丽(霞山)

前段时间,稻田照刷爆朋友圈,照片里那片纯净的稻田,让我想起了我养过的牛。人越年长越容易念旧,尤其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就特别怀念从前的一些单纯的快乐,一些简单的温暖。

我养过五头牛,都是黄牛。

第一头是全身毛发黑得发亮的黄牛。这头牛的牛绳,是我从我哥的手上郑重其事地接过来的。

农人家里没有闲下来的娃,我六岁多的时候,大我几岁的哥哥已经是家里的主劳力,于是放牛的任务落到了我的身上。大黑牛已经上了点年纪,但很健壮,也不挑食。无论是稻秆还是青草,它都是大口大口地嚼,吃得很带劲,走起路来也虎虎生风。大黑牛是很听我哥的话的。有时候它馋得实在憋不住,在田埂边吃草的时候,偷眼大家不注意,会假装甩一下头活动一下筋骨,然后不经意地把嘴伸到田里去,想偷吃田边的禾苗或番薯苗。在这当儿,如果我哥发现了,只需要“喂”一声,它就马上把头别回来,一本正经地吃草。大黑牛好斗,有别的牛靠近,它便马上瞪圆双眼竖起毛发扎好马步,随时准备战斗。即使对方是长着冲天长角的黄牛或身形庞大的水牛,它也没有半点畏惧。我哥长得粗粗壮壮,又勇猛能斗,这样的主人,大黑牛大概是很满意的。

但我去牵牛绳就不一样了。我打小长得瘦小,刚任“弼牛温”时又还不足七岁。我小小的头毛发稀疏,妈妈把大大的草帽往我头上一扣,隔老远都能感觉到头重脚轻的尴尬。这样的主人,大概很难在别的牛的面前拿得出手,大黑牛理所当然的不满意。它先是瞪我一眼,然后不屑一顾地自顾自地走。为了发泄这种不满,一路上它想吃草就吃草,想吃庄稼就吃庄稼。我怎么拽牛绳它也不理,惹它急了,它眼睛一瞪,一脑袋甩过来吓唬我。我吓得站边上哇哇大哭。我父亲闻声赶来,狠抽它几鞭子,骂道:“你这畜牲还欺主了?”它默不作声,直到我哥过来说:“这是我妹,以后她养你,你不要欺负她。”大黑牛的眼神才缓和下来。

父亲觉得大黑牛上了年纪了,怕一朝有变难以为继,便寻了一头中意的小牛回来。这头小黄牛长得十分灵秀,大眼睛含情脉脉,一脸的天真无邪。它一来到就用头拱大黑牛的肚子脖子,撒娇示好。我原以为暴烈的大黑牛会抽它,但大黑牛竟异乎寻常的沉默,这沉默让它显得特别温柔。大黑牛是头母牛,可能有不孕不育症,从未生育。估计也从来没有小牛对它这样撒娇,让它沉默地尝试母亲的角色。这点让我很震撼。从牲畜到人,母性,大抵是天生的。

有大黑牛撑腰,这头小黄牛便心安理得地到西边坡上吃草,到处惹事生非。遇到温顺的牛,它就勇猛好斗,用那还没长全的小角去顶人家;遇到凶悍的牛,就经常被一角顶翻。这时大黑牛就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还击,不打胜仗绝不罢休。经常是我在一旁心惊胆战地观战,母女俩得手后扬长而去。

后来大黑牛还是太老了,拉起犁来已不复当年勇猛。父亲便把它卖给了邻村的人,小黄牛虽然聪明可爱,但学犁很惜力气,总是抓住一切可能来偷懒,有时竟站定不动,惹父亲生气。父亲便把它和大黑牛一起卖了。

接岗大黑牛的是一头比较瘦的黄牛,当时农忙太紧,又没有别的选择,父亲匆匆买下它。它性格沉闷,不惹事,也不接受惹事。经常有别的牛怒气冲冲地向它挑衅,但它视若无睹地走过,从不交手。我疑心它的瘦是因为它太清高,我不爱说话,因此还是挺喜欢和它闷闷地呆着的。但父亲是不理会这些的,农忙一过,父亲就把它卖掉了。

父亲早就相中了邻居李梁六爹的黄牛。李梁六爹年纪很大了,但驱牛犁田从不喊累,他的黄牛也勤勤恳恳。而且,他家的黄牛特能生崽,怀着孕赶农忙也从无耽误。父亲很羡慕,见李梁六爹有罢田归隐之意后便急急忙忙地把他的黄牛买了下来。这头黄牛特别温顺,一脸的贤妻良母的样子。但父亲买下来后却后悔不迭。父亲性子急,驱牛犁田习惯了驱使力气大的牛三两下干完活。但这头黄牛是跟惯了李梁六爹的,李梁六爹年纪大了,驱犁驱不动。一垄田犁下来,犁到一半会停一下,东张西望一会,然后再驱犁;到了一垄的尽头,需要托犁起来转弯前又停一下,歇一会,再驱犁。这头黄牛习惯了这样的工作,给父亲驱犁时也是这样,走到中间,停一下;走到尽头,再停一下。这样一天下来,父亲几近崩溃,整个田头地间都是他吆喝牛或骂牛的咆哮声。

李梁六爹老两口对这头牛是很有感情的,牛即使在我家生活了,他们也偶尔会割点草来喂牛。见父亲竟如此对牛动怒,老两口便经常颇有微词。

这头牛很争气,接二连三地下崽,但可惜下的都是小公牛,农民是不养公牛的,这些小公牛的结局便是被卖给屠夫。卖小公牛时的场面是很惨烈的。母牛被紧紧拴住,绳子能拴多短就拴多短,以防它角人踢人。但母牛终究是不肯轻易就范的,它一边咆哮,一边死命用蹄子刨地,用头作格斗状,想要保护它的幼崽。小牛咩咩哀鸣,场面非常令人撕心裂肺。男人们是习惯了这种场面的,女人们也顶多就是一声叹息,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躲在一旁的放牛小孩的眼泪,哗啦啦的流。这应该是我最早面对的生离死别。

第五头牛是我的养牛史上最完美的一头牛。它体格魁梧健壮,样子又温良美丽,年富气强。它不计较食物,牵到哪里去都认认真真地吃草,除非我和小伙伴们撒野跑的没边儿了,否则它决不会在我的眼皮底下去偷吃庄稼,再嫩的番薯苗也诱惑不了它。它干活不吝惜力气,行为又规矩,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它从不惹事生非,但也绝不容许谁在它面前耀武扬威地挑衅。它的举止赢得了大家的尊重,没有哪一头牛因为它的靠近而想要干一架,大家客客气气,吃草时即使吃同一条田埂,也是各据一边,两不相犯。

父亲对这头牛很满意,所以它应该算是在我们家时间最长的一头牛了。我牵着它走过我的童年,走进少年,走到我初三毕业。

初三毕业后我到黄坡镇读书,这一根牛绳,被我郑重其事地交到了我弟弟的手上。它在我们家一直生活到我们过上小康日子。我们家不再种田后,父亲就把它卖到了唐基村。那是我大学毕业几年后的事情了。父亲对这头牛感情极深,他有时候会去看它。牛主人向父亲投诉这牛干活力气不够,父亲回来总是默然很久。这头黄牛把最好的时光给了我们,但我们终究没有陪它到最后。

父亲最后一次去看它,牛主人告诉父亲,牛太老了,干不动活了,卖给宰牛的了。不知道父亲当时是什么表情,他很久以后才告诉我这个事情。我当时喉咙发梗,问他:“你没有埋怨人家吧?”父亲沉默良久,才说:“我能说什么呢,牛是人家的,人家种田也要紧啊。”

父亲的话让我沉默。后来,我经常会梦见放牛的时光,我戴着草帽,牵着牛绳,缓缓走上村后的西边坡,黄牛吃草,偶尔一声长哞,天边有鸟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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