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2019年1月13日,农历腊八,家乡高校的专家公寓。北方的雪还停留在树枝上,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因为雾大,能见度很低。
笔者裹着厚厚的羽绒衣,翻读鲁迅的《伪自由书》。至《王道诗话》一篇,见页底注写道:“本篇和下面的《伸冤》、《曲的解放》、《迎头经》……以及《南腔北调集》中的《关于女人》、《真假唐吉坷德》,《准风月谈》中的《中国文与中国人》等十二篇文章,都是1933年瞿秋白在上海时所作,其中有的是根据鲁迅的意见或与鲁迅交换意见后写成的。”
瞿秋白的文章,写出地地道道的“鲁迅风”,由许广平抄写,用鲁迅笔名发表,收入《鲁迅全集》——在中外文学史上,这种“无缝对接”亦堪称奇迹。
那么,瞿秋白讽刺与幽默的才华是不是达到了鲁迅的高度呢?是不是鲁迅故意“拔高”瞿秋白,拉进去自己的全集替他“做广告”呢?回答是:二者水平确乎不相上下。
读着瞿秋白,突然想网搜瞿秋白的生日。结果是:1899年1月29日。到2019年1月29日,正好120周年。那篇《王道诗话》写于1933年3月5日。查《鲁迅年谱》与《瞿秋白年谱》,得知次日鲁迅就到了瞿秋白的寓所——彼时瞿住在上海施高塔路东照里,距离鲁迅不远,不久鲁迅迁至施高塔路大陆新村9号,成了近邻。瞿秋白妻子杨之华回忆:“鲁迅几乎每天到东照里来看我们,和瞿秋白谈论政治、时事、文艺各方面的事情,乐而忘返。秋白一见鲁迅,就立刻改变了不爱说话的性情,两人边说边笑,又是哈哈大笑,冲破了像牢笼似的小亭子间里不自由的空气。”殊不知看看冯雪峰的《回忆鲁迅》,你会知道,不少人对于鲁迅的第一印象是:“冷”。时人也曾评论鲁迅是“冷静,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换言曰就是不大说话。为什么见到瞿秋白就判若两人呢?
据资料记载,那天鲁迅是带着堇花造访的,祝贺乔迁之喜。也是那一天,瞿秋白把一幅对联挂了出来。是清人何瓦琴的自集禊帖:“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而把这副对联写成立轴者,署名是“洛文”即鲁迅——“洛文”是鲁迅1930年开始用的笔名,那一年国民党浙江省党部要“通缉堕落文人鲁迅”,鲁迅以谐音刺之。二人你送我花,我挂你字,惺惺相惜,心心相印。
从1932年11月,到1933年7月,作为中共要员的瞿秋白,先后三次在鲁迅家中避难。避难期间也手书自己的七言绝句给鲁迅先生:“雪意凄其心惘然,江南旧梦已如烟。天寒沽酒长安市,犹折梅花伴醉眠。”
1934年1月初,瞿秋白即将奔赴中央苏区,特地向鲁迅道别。依依不舍的鲁迅留下瞿秋白住宿,并且让出床铺,自己睡在地板上。许广平说:“觉得这样才能使自己稍尽无限友情于万一。”
一年后,瞿秋白被捕。他声称自己叫林祺祥,编造了履历,虽经严刑拷打,仍不说出真实身份,后经叛徒指认而暴露。在狱中,他分明知道自己的生命“甚至不能按星期来计算了”,而在其绝笔《多余的话》里,他仍然坚持检讨自己的过失。他仍然用诗一样的语言说:“这世界对于我仍然是非常美丽的。一切新的、斗争的、勇敢的都在前进。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那么雄伟的工厂和烟囱,月亮的光似乎也比从前更光明了。——但是,别了,美丽的世界!”
三十年前,笔者在课堂上宣读了《多余的话》部分章节,学生中有人流泪。像屈原夫子的《天文》与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一样,《多余的话》是面对死亡把情感的极致凝聚笔端,是对革命事业极负责任的自责。
1934年6月18日,国民党36师师长宋希濂命令特务连长廖祥光向瞿秋白宣布了蒋介石的电令,并将瞿秋白带去福建龙岩的长汀县的中山公园。瞿秋白时着黛色布褂子,洁白布短裤,黑色线袜和布鞋。在前往刑场的一公里多的路途中,他手挟香烟,顾盼自如,缓缓而行。1935年7月5日《大公报》有记载:“忽闻瞿之末日来临,登时可信可疑,记者为好奇心所驱使,趋前叩询。至其卧室,见瞿正大挥毫笔,书写绝句。书毕,至中山公园,全园为之寂静,乌鹊停止呻吟。信步行至亭前,已见菲菜四碟,美酒一瓮,彼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神色无异。酒半乃言曰:"人之公余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继而高唱国际歌,打破沉寂之空间。酒毕,徐步赴刑场,前后卫士护送,空间极为严肃。经过街衢之口,见一瞎眼乞丐,回首一顾,仍有所感也。”最后,走进一块草坪正中,盘足而坐,点头微笑曰“此地很好!”旋即枪响,从容就义,年仅36岁。
自己的生命剩下最后几分钟,仍然悲悯于一个瞎眼的乞丐,这又是怎样的善良与悲悯。
得知瞿秋白遇难的消息,鲁迅“一直木然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后来,鲁迅再三再四慨叹:“可惜得很”“这在文化上的损失,简直无可比拟”“瞿若不死,译这部书(指果戈里的《死魂灵》)是极相宜的,即此一端,即足判杀人者罪大恶极!”鲁迅不顾自己已经病重,仅仅用几个月时间,就搜集编辑了瞿秋白60多万字的译文,定名《海上述林》(上下卷),募捐出版。出版社用“诸夏怀霜社”——意为“整个中国都在怀念秋白”。
1936年10月2日,离鲁迅逝世仅有半个月,呕心沥血编校而成的《海上述林》上卷,在日本印成,邮寄到上海。书乃25开本,重磅道林纸精印,布面精装,上下卷各印500册。封面由鲁迅亲自设计,庄重大气,书名和书脊、封面上的3个拉丁文字母“STR”(即“史铁儿”首字母,瞿秋白笔名),均为鲁迅手迹。
可惜的是,鲁迅先生并没有看到这部书的下卷,自己也与世长辞。
笔者的书柜里珍藏着这套书,是1978年淘来的,已经跟随我40年。看看“孔夫子旧书网”,一本上卷是12000元。
笔者有一个课件,90分钟,专门为新党员讲瞿秋白,因为90后、00后许多人已经不知道这个名字。
“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祖先把鲜红的血液留给我们,先烈用鲜血染红大地,不是没有要求。今天缅怀瞿秋白,如同怀念鲁迅一样,文字而外,更重要的是朝拜坦诚而热情的灵魂、始终流淌着艺术气质的灵魂。读懂了后者,或许能够面对权势、金钱、荣华富贵甚至无情的死神而淡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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