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古官道
曾车水马龙的古官道,如今只余一段短短的高脚牛车辙印迹,小河截断了它,农田掩埋了它,坟茔伴随着它,岁月风化了它。如果不是立于一侧的碑文《千年石官道记》历数前尘往事,谁能想到它已日夜兼程了上千年?
某个周日,我又站在了遂溪岭北镇调丰村古官道遗迹上。脚下是晒谷坪似的一块大砂石,黑褐中带有暗红,深深弯弯的两道车辙、宽宽的辙距、或浅或深的牛蹄印,赫然眼前。千百年来,一辆辆宽大的高脚牛车,负着南来北往的迁客商贾,载着辎重,吱呀吱呀地碾过隋唐宋直到清末民国,把历史刻印在大石上。
我曾到此一游,匆匆一瞥,没有多想。几年后重游,许是人添了岁数吧,站在迁客骚人曾往来的路上,竟仿佛看见一辆辆高脚牛车从岁月的风霜雨雪里来,从天地的苍茫迷蒙里来,驶向风停雪霁,驶向澄澈空明。
此道是官员南谪雷州、海南的必经之路。在宋朝,放逐海南是仅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处罚,被贬到雷州也好不到哪里去。南蛮之地,气候炎热、烟瘴弥漫、人烟稀少、物资匮缺,生活上的苦自是不消说,精神上的抑郁才是最致命的。政治生命被重创,人格遭侮辱,盛衰之感免不了时时萦绕心头。苏轼早在绍圣二年写的《西江月》中就有“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这样的句子,唉!时乖命蹇,昔日繁华,春梦一场。一路南谪,苦闷相随。最让人泣下沾衫的,是北归无望。苏轼62岁渡海时:“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到64岁时,他多次提出的治黄主张已经实现,而他却仍未得赦,只能无奈地借古人喻己:“三策已应思贾让,孤忠犹未赦虞翻。”他已作棺作墓,做好了客死孤岛的打算了。李纲南谪诗中也流露伤痛之情:“阻涉鲸波寇盗森,中原回首涕沾襟。清愁万斛无消处,赖有幽花慰客心。”
明明是命运的悲歌,但今有少年就是不识愁滋味:中国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我的同学啊,你可不能以今度古哦。设身处地想想,自己如果陷此境地,还能整天乐呵呵吗?怕是夜深人不寐,月光惨淡入户,惆怅涌上心头。只要骨子里是儒家的,那么也就注定了骨子里是忧郁的、焦虑的、激愤的。你所看到的云淡风轻随遇而安是他们积极调整心态的结果。
如何排遣愁怀?这是所有的迁客骚人都要面对的课题。
用豁达乐观祛除忧郁。苏轼每每用老庄之道自宽。他正伤感“何时得出此岛耶?”转念一想,整个中国也不过是茫茫宇宙中一个小岛而已,谁又不在岛上呢?水中小草上的蚂蚁,始觉周围茫茫无际,但不一会水就干了,“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道之路乎?”什么事情他都往好处想,“苦行僧”生活中,仍“超然自得,不改其度”。
用山水风物抚慰心灵。蛮夷之地也有旖旎风光,也可让人暂忘烦忧。李纲游览湖光岩,与僧人月下对酌,欣然题写“湖光岩”三字。寇准贬谪雷州,眺望红树林景观:“野静长原迥,亭开夕吹清。登临时一望,海树与云平。”苏轼登临遂溪岭北七星岭,游览湖光岩,苏辙游海康(今雷州)西湖、秦观寻访雷州半岛古珠池,都留下了吟咏雷州风光的诗。登临揽胜,范山摹水,怡情寄怀。苏轼更是有意思,途经古官道时,为尝附近荔枝村的美味荔枝而二进村,村子因此改名为苏二村。贬谪虽苦,唯佳果美食不可辜负。
潜心治学勤勉做事有寄托。苏轼贬官岭南期间,修改补充了《易传》《论语说》,又作《书传》13卷,《志林》5卷,很有成就感:“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其他何足道!”苏轼还培养后学。李纲滞留雷州约一年的时间里,先后写了《论语详说》十卷、《易传内篇》十卷、《外篇》十二卷。而曾贵为宰相的寇准流放雷州,只是一个小小的典吏,但“位卑未敢忘忧民”,他首推官话,倡导科学,破除迷信,带领群众开渠筑堤,引水灌溉,造福当地百姓,赢得百姓爱戴。
他们用豁达、积极有为使南谪成就了他们人生的另一段,也为中国的贬谪文化贡献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当“兼济天下”这根柱弯折了,还有儒释道交融的精神支柱撑起他们生命的天空。在失魂落魄时,适时切换生存模式。无论境况如何,从来没有放弃士大夫的信仰和追求。
贬谪在后来的时代里有新的变种,而且更残酷,如“打倒”之类。在是非颠倒小人当道的年代,一些高贵的灵魂,像邓拓、吴晗、傅雷夫妇等文化名人,用自我毁灭的决绝作最后的抗争,捍卫人格。何其壮也,又何其悲也!在“是生存还是毁灭的”纠结中,我多么愿意他们选择前者,多么希望支撑起他们精神天空的柱子,即使其中一根断了,还有别的顶着,一如那些迁客骚人儒道释混搭的人生,那么,也许一时的幻灭感还不足以击垮他们内心对生命的最后一丝留恋。痛哉!
人生灾厄随时可至,我敬佩那些在困厄中奋发有为的人。我的一位老师,在学生时代就被凑数错划为右派,被发配到穷乡僻壤去。这是多么大的人生打击啊。在教书和应付各种政治运动之余,他读康德,读黑格尔,读叔本华,啃那些难啃的德国古典哲学。康德说:“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我的老师不仅找到了强大的精神支撑,而且还在美学上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写有《审美中介论》《审美的文化选择》《朱光潜美学论纲》《美学文艺学逻辑体系探索》等论著,被评为广东省有突出贡献专家,享受政府特殊津贴。在困厄之中,我的老师如果没有对现实的超脱,没有诗和远方,又如何能消解内心的苦闷?
古官道旁,一条宽阔笔直的大路向远方延伸,穿过一个个富庶的村庄,一如历史的车轮终要滚滚向前。
重走古官道,我仿佛也经历了一场突围。愿每个生命都有一颗丰盈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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