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稻田
李文丽（霞山）
秋风凉，稻谷香。
夏种秋收，新米又可以端上桌子了。这段时间，稻田照片刷爆朋友圈，看着照片上无边无际的金黄，我到底又惦记着村东边的稻田了。可能每个放过牛的农村孩子的心里，都有一片稻田。那里有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的流转，也有虫子鸟儿和父老乡亲；有野蛮生长，也有繁华散尽后的荒凉；有着色饱满的绿与黄的诗意，也有人间烟火的实在。那是他最风光旖旎的地方。
我的稻田，在吴川的三柏村东边垌，那里始终站着一个人，他身形瘦小，又顶天立地。那是我的父亲。
“人离了土地就活不成了。”这是他的口头禅。他像一棵稻苗，一辈子都在紧紧扎根土地，生长，收获，生活，荣枯。
春节刚过，父亲就用犁尖刨开经冬冻结的稻田，把春水引进田里，驱赶黄牛一犁又一犁地把土块和春水和在一起搅成了稀泥。小小的秧苗被一棵棵地插下去，黑乎乎的大地便慢慢地有了生机。
这片稻田的生机关系着家的希望。父亲并不擅长耕种。这可能和他的经历有关。他还是个孩童就成了孤儿，又没有兄弟姐妹可依傍，长得又瘦小，自知靠气力讨不了生活。长大一点后他便到处拜师学艺，希望凭手艺过活。他学过理发、捏糖人、烤烧饼、木偶戏、中医等等。虽然后来他在中医方面颇有成绩，但到底常年走南闯北，如浮萍无根，到处漂泊。他将近不惑才成家，或许正是这半生漂泊让他觉得，土地才是能让人安定下来的根本。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回村当了农民。
父亲不像别人会种点经济作物，比如蔬菜玉米什么的，拿到集市上去换钱。我小时候馋玉米馋的不行。邻居会种玉米，收成的时候，好的玉米卖给供销商，剩下的就自己吃。他们家一煮玉米，那香气简直无孔不入地到处钻，我站在屋角边迈不开腿，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家的方向咽口水。我们家是没有玉米可煮的。因为我父亲只懂种稻谷、番薯和花生，但花生和番薯的收成很一般，尤其是花生的收成，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一家的口粮和经济，基本上就指望稻谷了。
父亲视这稻谷如命根子，绝不容许我们有一丝一毫的浪费。我读了小学才懂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但父亲是不懂这诗的。他对粮食的珍惜，他的勤俭节约，是发自骨子里的。我小时候有个很奇怪的毛病，吃饭时嗜睡。一到吃饭的时候，我通常吃了两口就垂头睡着了，有时候会因此打洒了饭，但父亲并不因为我的这个毛病而轻饶我，吃了两口而剩下的那碗饭，也必定要我醒了之后继续吃完。我的兄弟姐妹们吃饭时如果掉饭粒或者吃不完，他便会瞪眼睛。对这一碗米饭，他严厉得让人害怕，不过倒无意中培养了我们很好的就餐习惯，以及勤俭节约的生活精神。
我长大后出外求学、工作，食物的诱惑开始多了起来，口腹之欲便不在这一碗米饭上。父亲来看我，我带他去饮广式早茶，吃西餐，吃日本料理，他没有一样是满意的。见我经常一日三餐不端饭碗，他便着急起来：“不吃粥饭怎么行？人不吃粥饭怎么行？”在他的意识里，“粥饭”，只能是大米煮的粥、大米煮的饭，除此之外，无可替代。人是要长身体的，是要好好地生活的，一日三餐，一粥一饭，看似平常，但是是人生活的根本。父亲的这个道理，我在多年后慢慢沉淀自己，才终于领悟。人这一生，大抵是个和寂寞抵抗的过程。生活中各种各样的饭很多，觥筹交错、五花八门的甜点料理等等，都是饭。但哪一种才是生活的主食，需要一颗能抵抗诱惑，能耐得住寂寞的心，生成智慧，慢慢分辨，然后心安理得地在漫长的岁月中一口一口咀嚼。喜怒哀乐在里面，悲欢离合在里面，生老病死，也在里面。
秋来大地风景如画，东边垌想必也是一片金黄吧？父亲离开已有三年，东边垌我亦已久不至。但父亲教给我的智慧早在我的心里开出了一片稻田。那里风光不与四时同，稻谷一年四季种了又割割了又长，它们在春去秋来物荣物枯间让生活的烟火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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