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味觉

云浮日报 2020-06-27 10:58
孔德淇

记忆中父亲不常下厨,但厨艺却了得。普通原料凡经他手,便成了上品。

姜葱蒜是“吊出鲜味”的配料,腊鸭是宜饭宜粥的逸品,切粒的豆角只用鸡蛋炒,吃了一辈子忘不掉。

父亲素常寡言少语,但他曾告诉我,饭,首先一定要吃饱,其次想办法吃好。此话如此拙于思辨,却又如此别具意味。粮食金贵、荤肉短缺,是60后的集体记忆,也造就了“未知有此味”的庶民创造。在父亲的厨房中,植物的根、茎、叶、花、果、种子,禽畜的脚、内脏,无不可入菜,但不失营养滋味,让人吃得舒心落胃。

年岁渐长,我读到袁枚《随园诗话》,其有云:“读书如吃饭,善吃者长精神”。在父亲手下,那些食善其用的菜品,皆是彼内心的映射,实乃珍贵的无字书,让我看到了岁月的延宕,以及为人属文的智慧。

初中开始住校,除了寒暑假,就没怎么长时间在家待过。求学的路,把我带离了故土,一年复一年,家越来越远,归家的间隔越来越大,父亲也已渐呈老态,很少再尝到他的手艺。但他偶尔的显山露水,还是让我吃出乡愁。

父亲对味觉的拿捏,还在于吃。

小时候学棋,并不算太情愿。小孩家,懂什么“金角银边草肚皮”,定式嵌手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唯一期待的是下完棋局,由父亲领着去吃夜宵。常去的是大排档,诸如河口肠粉一类。

我不喜欢大排档,餐桌总腻着一层油,有时还会拿到有缺口的茶杯。服务员讲话颇不耐烦,更何况都是大嗓门的老阿姨。可是,人小志气短,想吃好吃的,要听话。

温炽白灯下,父亲讲聂卫平讲古力,我坐着听,昏昏欲睡。忽然一阵异香,灯光下,通体透亮的斋肠粉,被浇上一勺深赤馥郁的生抽,泛着油光,一闪一闪的。一开始也有些迟疑,桌上的这盘食物,有点极简主义的感觉,似乎不应是主角,到底夹了一筷子,浓烈的酱汁包裹着纯粹的米香,笑容几乎在入口一瞬间,便绽放开了。

父亲在灯下絮絮叨叨,我吃着斋肠粉,疑惑而满足于这简单的味道,时不时含混“嗯”几声。老和少,其实各怀心事,看起来倒其乐融融。很多年之后,我到南京读研,当地的伙食不甚友好,烤鸭是温凉的,鱼肉的鲜嫩要碰运气。有一天,也是城市沉睡的晚上,广西舍友请我吃粤式茶点,我才知道,爱吃肠粉的云浮人,即使成了金陵客,脾气还是不改。服务员把斋肠粉端了出来,晶莹的粉体已换成皱缩成团的拉肠,生抽也明显是过量的,咸得难下咽。倒是旁边的音响,外放着Beyond的《真的爱你》:“纵使啰嗦始终关注,不懂珍惜太内疚”。一瞬间,重忆旧事,冷不丁被生抽呛了,抬起头,泪光盈盈。

独在异乡,我终归还是想念父亲的,否则如何会点斋肠粉,当下已不常吃那么口轻的食物了。而人与食物的关系,也总是如此奇妙。明明前一秒还在异地他乡,后一秒倏然摆上一碟昏黄灯光下的斋肠粉,就穿越回某年某处。

后来,我明白一件事,食物必须与人在一起,因为承载的是记忆。如果失去了那些记忆,美食本身的趣味便又减了几分,孤零零的,少了滋味。此大抵也是父亲对食物的理解。这在学习写作的过程中,给我很大的启发,就是个人生命的印记、经验,把它讲述出来就有力量。

直到现在,我有时还会梦到父亲挥着镬铲,于烟火缭绕中忙碌的场景。那仿佛是一个老旧的画幅,模模糊糊,却有香气氤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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