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母亲
久在城市居住的母亲,一遍遍检索乡村的味道,但她已经忘却了田野的气息,她曾经努力过的村庄,周遭已经属于野草的世界,她们以疯狂的方式,覆盖着岁月的记忆。村子,已剩下太多空荡荡的房子和夜晚。
每天忙于奔命,我已经很少顾及母亲的感受,我的时间被安排得满满的,月色成了我回来的一个证据。
年老的母亲,常在院子里和灯影下散步,用脚步丈量着时间,她也会边按摩手指,边数数,打发着岁月的荒芜。某一个瞬间,我跟在母亲背后,惊觉母亲已是一张苍老的弓,过去的光彩是母亲用绵远之力射出的箭。眼前,她发枯身弱,继续用消瘦的手指又拉紧弓弦,她倾尽所能,要把最后的绵绵与不舍的爱射向我们。
我想起了母亲的年轻,以及那些跃动的夜晚。用劳动编织起来的岁月,被她轻描淡写的略过。
母亲种了很多的菜,每天一大早都要到公共的露天化粪池去舀一些肥水。对于臭烘烘的粪池,我们都远远地躲开,但母亲没有丝毫的迟疑。她弯下腰,一瓢一瓢地舀着恶臭的黑水,然后再挑着沉沉的桶,一步一艰走到两百米外的菜地。菜园里,每一束光,都是带刺的能量。泥手泥脚的母亲,扭扭斜斜地走在泥泞里。这一幕幕,深刻如悬崖断壁。
我常常看到母亲背负黑暗,踏着月色归来。
被等待的夜色,从不缺席。黄昏的光线,成了善意的驱赶,母亲不断拭擦额头,半衣半水地忙活。劈柴、挑水、煮饭煮菜,一堆堆的事情,在催赶着她。暮色成笼后,母亲开始了她对时间的追赶。柴火有时候很难点燃,只能用人工去吹火。滚滚浓烟之中,母亲头往后仰,连烟带气猛吸了几口气,然后便对着灶膛猛吹,火星四溅。火如果没有被点燃,灰土、黑烟和热气猛地往脸上蹿。如果点燃了,火苗往人的脸上烤,有时候还把头发燎着了。空气之中,又多了一股烧焦的味道。被抹黑的鼻子,浓烟熏红的眼睛,奇形怪状的母亲,仿佛刚从战场里边走出来。在煮菜的间隙里,母亲还要照顾喂养鸡鸭,没有怨言,疲劳随同炊烟一同隐去。
劳动成了她生命的底色,成了她艰难追寻幸福的起点。
夜色荒凉地生长。但我从来没有从母亲那里听到有关苦或者累的叹息。
在母亲内心的河流里。如果有苦水,那一定是浩浩荡荡的。所有的苦涩,自然如路旁皴裂的树皮。爱是她永远不会倒伏的信念。母亲用生命的能量与生活的对抗,用尽全力,无所顾惜。屋里屋外,在狭窄的时空里,母亲艰苦而拼命地支撑。那汗水落地的声响,常常穿越时空,响在我不眠的夜里,那汗水又化作了我眼角的泪水。那辛苦透凉的画面,一直在我的记忆里不肯退让与远离。
那天晚上,我深夜而归。灯光摇曳着黑暗,我甚至看到了夜色晾晒着的疲倦不堪。到了小院门口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母亲房间里无眠的灯光。只是,在我快要开门的一瞬,灯光“恰好”熄灭了。母亲最近一直吃着中药,她的膝盖时肿时痛,痛苦不堪。我带她去看了很多的医生,打针吃药,但并未改变多少。过于迅速熄灭的灯,只是为了不让我担心,不去增加我的忧虑罢了。
穿过厅堂的那一刻,我闻到了浓烈刺鼻的活络油的味。母亲可能以为我睡了,才大胆擦药油。上楼时,我突然感到愧疚万分,眼前的楼梯忽然变得很长。刹那间,我分明地感到了来自母亲深处的感伤,被时间挤压的母亲,现在居然成了无力抗争的婴儿。对于日渐单薄年迈的母亲,我居然无能为力。我无法分担她的痛与忧,甚至不能给她带来些许精神上的安慰。想着她默然经受痛苦而扭曲的面庞,我如芒刺入心,甚至觉着连自己的气息与呼吸都有了一种痛。
夜色成了我的泪水,回房后,我躺在床上,过去无数苦味的画面在我脑海里清晰地回放,我起伏难平,掩面抑泪,难以入眠。母亲紧缩的岁月拷问着我的灵魂,拷问着我所有的努力。时间清醒地游走着,紧迫的空气割裂了时空的概念,提醒着母亲日趋复杂的痛苦在延续,这更深的痛忧也在牵扯着我。
我非常自责。被生活压弯了腰身的母亲,移步为艰,无法鲜活的面容,失血皱褶的双手!隐忍了岁月,到头来如此苍白无力地对待生命孤独,与时间失败地角力。我是个不光彩的角色,困迫的经济缠绕着我,我用尽努力,却无法给母亲一个稳健的移步。一瞬掠过的灯光,何尝不是一截带光的利器,击穿了我。我回望那个穿风披雨的自己,想起那些站不住脚的理由,我无地自容,我无法面对一个陈年的伤痛。母亲年年岁岁没有理由的付出,或许我有更多的看不见,看不见母亲内心的悲伤,看不见她在岁月面前的一朵朵云端落寞,看不见她暗夜里的无望的汩汩泪水。我愧对从母亲的辛劳里汲取的营养,我只能用回忆清洗夜晚的伤口。
生命的纵深处,我常常惊觉,有一种紧逼,瀑布般冲刷着我的灵魂与血脉。
只是,常在梦里,我仿佛无数次听见,那个在痛楚中等待天亮的母亲对我说:儿子,我痛呀!星云低垂,我只有低低长长的抽泣,我无力改变,无法给母亲一个夜晚的安稳。我无法赎罪,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罗定市培献中学)
陈兴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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