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深处封存的雅致
“南海I号”出土的六棱执壶“南海I号”考古队供图
“南海I号”出土的塑花套装粉盒“南海I号”考古队供图
●白效咏
一部《清平乐》，把人们带回到大宋王朝慢节奏的生活，令人在感慨剧中的宋仁宗宽厚仁慈的同时，也不禁对这部电视剧所展现出的宋代优雅美好的生活方式感到好奇而又神往。
陈桥兵变后建立起来的宋王朝，没能像汉唐那样取得对周边少数民族政权的完胜，建立起疆域辽阔的大一统帝国，却将中国的历史带入另一个轨道。在西方学者眼中，那时的中国已经早早进入近代化的市民社会。法国著名汉学家谢和耐声称宋代“现代化程度令人吃惊”“在人民日常生活方面，艺术、娱乐、制度、工艺技术各方面，中国是当时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国家"”。
宋代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时代，政治相对清明，加之印刷业的发展，使得书籍较前代流布更为广泛，书籍多读书人就多，各阶层出身的人都有机会通过读书而晋身为知识分子。这一时期，读书人是国家的治理者，也是社会生活的创意者，两宋社会的繁荣为读书人追求雅致的生活提供了保障。于是，他们斗茶、熏香、赏花、品画、听曲、看舞，把中国古代世俗之乐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优雅美好的生活方式总能打动人心，受到社会的普遍欢迎，成为市井民众的共同追求。为满足人们对雅致生活的追求，宋代服饰器具的精致，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东京梦华录》的作者孟元老记载当时汴梁的风俗云：
凡百所卖饮食之人，装鲜净盘合器皿，车檐动便，奇巧可爱，食味和羹，不敢草略。其卖药卖卦，皆具冠带，至于乞丐者，亦有规格。稍似懈怠，众所不容。其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各有本色，不敢越外。
这种讲究，从衣服到饮食器皿，从士农工商到卦师乞儿，概莫例外。要说最突出的，当属宋代的瓷器，温润雅致，有一种令人心醉的美。这些精美的瓷器，不仅点缀了宋王朝人民的生活，也受到海外的欢迎，特别是“大食、古逻、阇婆、占城、勃泥、麻逸、三佛斋”等南洋诸岛国和南亚、中亚的一些国家，成为两宋对外贸易最主要的商品。
这种雅致，随着八百多年前一条商船的沉没，被封存在海底。如今，考古发掘使得它重见天日，也让我们有机会一窥古人生活的一角，这就是“南海I号”。“南海I号”沉没的地点广东阳江海域，正好在海上丝绸之路的路线上，在沉没之前载着满船的货物，驶向今天的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或印度、中亚地区。那时的广州是宋代海外贸易的一大重镇。据《宋史·食货志》记载：“（开宝）四年，置市舶司于广州，后又于杭、明州置司。凡大食、古逻、阇婆、占城、勃泥、麻逸、三佛斋诸蕃并通货易，以金银、缗钱、铅锡、杂色帛、瓷器，市香药、犀象、珊瑚、琥珀、珠琲、镔铁、鼊皮、玳瑁、玛瑙、车渠、水精、蕃布、乌樠、苏木等物。”宋王朝最先在广州设立市舶司，负责与东南亚及中亚诸国贸易，以金银、铜钱、铅锡、织物、瓷器换取他们的香料、象牙、犀角、珊瑚等珍宝。市舶司的设立，使得广州成为当时的海外贸易中心，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提升了广州城的地位，更促进了广州的繁华，“岁有海舶贸易，商贾交凑”。海外贸易给宋王朝带来巨额财富，成为他们重要的经济支柱之一，所谓“东南之利，舶商居其一”，“天圣以来，象犀、珠玉、香药、宝货充牣府库，尝斥其余以易金帛、刍粟，县官用度实有助焉。……皇祐中，总岁入象犀、珠玉、香药之类，其数五十三万有余。至治平中，又增十万。”
中国的瓷器、织物等，先运集到广州，在市舶司拿了“引子”（贸易许可凭证），才可以做海外的生意，或贩卖到南洋诸岛国，或运送到中亚、南亚，换回香料、犀角象牙、珠宝等奢侈品。宋代的海外贸易在输出瓷器、织物等日用品的同时，也输出了优雅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南海I号”这艘八百年前的货船，就是当时的商船之一。从它所载的万余件瓷器来看，多为市井生活日用品，但龙泉青瓷温润如玉，德化白瓷宛如凝脂，满满的是宋韵的雅致。透过这碗、罐、盏、粉盒、壶，我们仿佛能看见南宋时期的生活场景。
特别引我注目的，是一把德化窑青白釉六棱执壶，这是那时的茶具之一，唤作“汤提点”，是用来烧开水冲泡茶叶的。南宋饮茶有一整套仪式，整个过程要用到十二件茶具，其法为：先将茶饼放在“韦鸿胪”（烘笼）上烘焙，再入“木待制”（茶臼）中捣碎，复以“金法曹”（茶碾）碾碎，再入“石转运”（茶磨）磨细，以“宗从事”（棕刷）扫入“罗枢密”（罗），过罗的细末用“胡员外”（茶匙）舀入“陶宝文”（茶盏）中，将茶盏放在“雕漆秘阁”上，再以“汤提点”（执壶）烧开水冲入，以“竺副帅”（茶筅）调均，最后以司职方（茶巾）抹拭。整个过程全是慢工细活儿，与其说是品茶，不如说是品这充满仪式感的慢生活。但在南宋时期的杭州，茶肆已是市井消遣的一大去处，吴自牧的《梦粱录》里面有专门的记载：
汴京熟食店，张挂名画，所以勾引观者，留连食客。今杭城茶肆亦如之，插四时花，挂名人画，装点店面。四时卖奇茶异汤，冬月添卖七宝擂茶、馓子、葱茶，或卖盐豉汤，暑天添卖雪泡梅花酒，或缩脾饮暑药之属。向绍兴年间，卖梅花酒之肆，以鼓乐吹《梅花引》曲破卖之，用银盂杓盏子，亦如酒肆论一角二角。
在明窗净几的茶楼，点缀以插花名画，于此间边看花赏画，边细细消受品茶的雅致，已成杭州市民的流行时尚。虽然不知如此雅致的茶道，当时在域外风行情况如何，但优雅美好的东西总是有强大的渗透力的，无远弗届。
同样惹人注目的，还有那小小的粉盒，内以缠枝莲做间隔，分成三个或四个空间，分别装不同颜色的脂粉。在中国古代爱情中，莲有特殊的含义，“莲”者，怜也，取其谐音，暗喻爱怜。那相互缠绕纠结的莲梗，不正像你侬我侬的情人心思吗？
陈寅恪先生曾说过：“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说的恐怕不仅仅是以理学、史学、文学等，即以器物之精美雅致而言，宋代也是当之无愧的。八百年前的一个不幸的事件，导致了“南海I号”这艘满载货物和希望的船只沉没，却意外给我们封存了一份那个年代的雅致，令我们怀想那个别样的盛世，以及它慢节奏的美。“沉舟侧畔千帆过”，在“南海I号”的身旁，曾经千千万万条商船扬帆而去，满载着海外对中华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仰慕和向往。所以，宋时的广州，不仅是南方经济军事重镇，也是中华文化和优雅生活方式的海外传播基地。
如今，这份封存的雅致重新开启，使我们意识到，我们对于广州在宋代文化海外传播中的历史地位和影响的认识可能还远远不够，这方面大有文章可做。更可喜的一面是，它为我们研究宋代的优雅生活方式提供了大量的实物。我相信，这份雅致不仅仅在古代泽被海外，更是上天送给广州文化界的一大礼物。充分研究、发掘、呈现、复制这份优雅，将会为广州的文化建设和文化产业的发展提供新的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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