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之村取其净 , 一人之性取其坚
↑ 李世焱书法作品
□ 黄仁兴
焱叔,真实姓名叫李世焱,是阳东东平镇良洞村人。乡亲们之所以喜欢称他为焱叔,缘于对其耿直热心、又有学问的敬重。
1980年,四十出头的焱叔承包了良洞村一处地名叫红旱的大片坡地种果养鱼,并建起了简易的房子居住。焱叔把它称之为“一家村”。自此,这里成了焱叔劳作会友、吟诗作对的好地方。不管是春意绵绵、雨落屋檐,还是北风朔朔、灶头生火;不管社会生态,还是世事人情,自然界和生活的林林总总,都成为焱叔创作诗词的素材。
焱叔有着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居田园雅致,更有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济世情怀。而生活在当代,又拥有今人的开明思想境界。他多次说过:“我并不赞成所有人都像我这样过日子,我希望的是,每个人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去追求自己喜欢的生活。”他还说,生命之花迟早会凋谢,当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希望大家不要悲伤不要流泪,就当是朋友之间结伴旅游了一程,之后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
1月17日,离庚子春节还有一个星期,焱叔带着他的才情、他的诗词世界,以及对生活的无限热爱,平静地离开了我们。三个多月以来,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激发阳江文化界人士“以文为援,抗击疫情”,可其中少了他的诗词激荡,不能不让熟悉焱叔的人,感到遗憾痛惜。
我认识焱叔的时候,是在他栖息“一家村”的第八个年头。那时我参加工作不久,因镇里的文化站长刚调走,组织上让我兼顾文化站的工作,而焱叔是镇里的广播站长。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俩很快便有了联系。
焱叔个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两块颧骨略高,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讲话有板有眼,从不拖泥带水;处事帮理不帮亲,一视同仁。随着交往的深入,我知道焱叔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
焱叔从小就喜欢作文和书法,读小学时,习作就常常被老师拿来当范文。1955年,焱叔中学毕业,次年应征入伍,是我国首批义务兵役制的一名战士。他在部队担任文书,并在《战士报》发表了一些文章。退伍后,焱叔想尽办法找到几本书法和诗词工具书,坚持边练习书法边钻研诗词写作。见到这两方面的方家,就虚心向人家请教。平时,在野外干完农活,没有纸墨,就以树枝为笔,以地为纸,练习不辍。如能收集到报纸或旧废纸,更是如获至宝,挑灯练习。1967年,焱叔被安排到新洲公社担任广播员。此后,他一直以“红声”为笔名,参加阳东区和阳江市的各种诗词征文和书法比赛,并多次获得荣誉。
那一年的“三八”妇女节,焱叔帮镇妇联出了一期宣传墙报专栏。专栏的内容创作和抄写都由焱叔一人独立完成。专栏里他以《忆江南》为词牌填的词,我至今记忆犹新:东方亮,“三八”有遗风,挣破囚笼求解放,齐心建设好家园,无愧“半边天”。
也正是这首词,让我开始与“一家村”结缘。焱叔见我对诗词有兴趣,便有意指点迷津。我选了一个星期天,特意造访“一家村”。焱叔带我由外到里参观了一遍“一家村”。“一家村”其实就是离良洞村狮子山北端五公里左右的一处果园。果园并不算大,种上龙眼、荔枝和树菠萝等水果,间中留下几丘旱地种瓜豆。果园中建起一间两层小屋。屋西面搭着一个小凉亭,屋南端有一口鱼塘,塘边种些簕杜鹃、鸡骨草、兰花等。果园由于布局得当,显得有几分精致。而当我走近时,才发现远远望见的所谓凉亭,只不过是以树冠为盖,中间搭着一张星铁板,地上摆着一张桌子,周边由两道围栏做成的纳凉之所。其时正值夏天,我们坐下来品茶,清风徐徐吹来,花木芬芳扑鼻,宛若世外桃园。此后,我便成了“一家村”的常客。焱叔时常约上三五好友谈论诗词的创作。从古体诗到近体诗,从韵律到平仄,从句式到章法,他们娓娓道来,间或加插一些历史故事,让我如痴如醉。
焱叔很喜欢陶渊明和杜甫的诗。他经常念叨自己写的“幼小心家彭泽润,青年无忌少陵邀”诗句,对两位大诗人的人生际遇甚为感触。东晋时期当过彭泽县令的陶渊明,由于其高洁的品格,一生五度出仕,但官场腐败又让他彷徨无力。在悟透“与其违背本性来摧残自己的生命,倒不如顺应自然回归自我”之后,最终放弃仕途,归隐江湖,成为了田园诗人。焱叔之所以走进“一家村”,似乎是在陶渊明的身上,得到了某种共鸣。
而自称“少陵野老”的唐代诗人杜甫,其诗词中悲天悯人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又给了焱叔极大的影响和启发。焱叔的诗词,大多取材于身边的事物,关注乡间疾苦,情感朴实自然。他的诗较少用典,多是使用百姓熟悉的俚语,以七绝居多。每作一首诗,他都对用字造句仔细推敲,“成文隔夜重敲卷,脱稿原为未熟练”。对于他居住的“一家村”,焱叔作诗道:“地图何处一家村?人到篱前不见门。阁下有缘穿野径,品茶聊笑侃乾坤。”对于每天喝茶的棚亭,他以《棚亭雨响》为题道:“一家村里铁棚亭,雨点细丝落有声。时歇时歌天掌板,人生际会雨阴晴。”而春夏秋冬轮回更替的自然景物,更成了焱叔诗里的图景。如他在《春雨》里写道:“东风应令窜凉亭,细雨园林绕籁声。日暖寒霜虫叫碎,纤声好调鸟吭成。”又如他在《冬日田园》写道:“已无稻菽垌畴空,日历飞翻见立冬。秋实归仓风送冷,人闲土地不英雄。”他还喜欢作回文诗,别具韵味。如描写家乡寿长河景色的《春寒晚景》:“天寒地湿雨潇潇,碧树春山一望遥。田垌隔河潮水涨,船移晚景渡头桥。”这些诗句,因为通俗易懂、接地气,在当地民众中间口耳相传。
1998年,焱叔退休后回到“一家村”,有了更多时间潜心研究书法艺术和诗词创作。往往一块好的碑文,一本好的诗词集,都成为他反复临摹和借鉴的好教材。在果园里干完农活后,每天都要写上两句、吟上几首诗,才觉得舒坦,这成了他退休后生活乐趣的一部分。每遇村里乡亲家中有喜事或节日需要抄抄写写,焱叔都欣然应诺,热心帮忙撰写对联等等。他的字笔力刚劲,清秀飘逸,被不少书法爱好者收藏。
正所谓字如其人、诗如其人,焱叔热爱生活,在与朋友相交中充满情趣。他给宗亲李奇湘画的《红荔图》题诗曰:“那家红荔满枝头,诱得馋涎动欲流。辛苦到头终有报,一园妃子笑迎收。”他陪同僚老上级梁大昌回访三十年前下乡的村庄,题诗道:“回忆当年总下乡,如今滋味已难尝。梁生竟可重温梦,又带床铺又带粮。”
焱叔不仅自己勤力写诗练书法,而且肯提掖后学。他经常指导村里的年轻人作诗和练习书法,在他和另外几位老人的带动下,良洞村成立了阳东首个乡村诗社。于笔者,焱叔也多有关爱和鼓励。我调到县直乃至市直部门工作以后,我俩常年保持着信息沟通,一年之中,我总要想方设法抽出时间,去探访焱叔和他的“一家村”。探访焱叔,首先是叙叙旧,其次是欣赏学习他的诗词和书法。于我而言,到访“一家村”是件轻松惬意的事情。在这里,没有半点名利场的气息,不需要任何的掩饰和顾忌,纯粹是老朋友老同事之间的自由交流!去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和几名同事到与良洞相邻的莲浪村采访,采访结束,顺道探望焱叔。走进“一家村”,83岁高龄的焱叔,正手执一本诗集,摇头晃脑地与几位诗友谈古论今。见到我们到来,焱叔很是开心,一边给我们沏茶,一边谈起了当年一起工作的许多往事。谈得兴起时,焱叔拿出纸墨,就着简陋的书桌,泼墨挥毫写了一首情深意切的诗:“忆得初逢不是孩,忘年互敬两无猜。兰心地老情偏厚,叠向云端接九垓。”
焱叔热爱中国传统文化,喜欢古诗词,写诗超过1500首,出了两本诗集,但没有某些文人的好胜与固执,他常说自己是一介凡夫俗子、是一个普通的书法和诗词爱好者。焱叔的思想很开明,易于接受新生事物,他在年轻时就开始学习中医药学,欲以己一技之长济世救人。当他看到文友李代文温习医药学时发在朋友圈的:“八脉奇经妙,汤剂辩证开;心田勤种德,巧用世间材。”一诗后,生出感慨,即行和诗: “远古中医妙,新朝智未开。能医龙及凤,难有后人来!”他还有好几首诗表达了这方面的心路历程。1961年,焱叔退伍回乡后,战友来信询问其有什么打算,焱叔写了一首《七绝》:“觅尽生涯路几千,终归故里事桑田;学海文峰何足惜?医宗鉴内望他年。”向战友言明自己矢志攻克《医鉴大全》的决心。事隔十多年,焱叔用手推车在山路上拉石,听到在狮子山坡上打石的宗兄李奇飞吟唱起了这首诗。焱叔触景生情,用原来的韵先步了一首诗曰:“觅尽生涯路几千,未见春枝发我园;祈待鲜花妍下圃,不知何日与何年?”但见到无忧无虑挥动着铁锤的李奇飞,转念一想,人家作为一位对革命有功的国家干部,被错误处理后(此后得以平反),仍对生活充满乐观,便又作诗曰:“觅尽生涯路几千,寻得狮山石上眠;钎锤作乐娱情雅,弹动阳春白雪弦。”焱叔后来说,正是身边这些热爱生活奋发向上的人,鼓舞着他努力学习和工作,尽可能多地为乡亲们做些实事。
焱叔对后代教育很严格,他要求儿女孙辈们一定要有一技之长,自食其力,切忌成为脑袋空空的“废人”。在他的督促鼓励下,他的孙子李孟锐成长为渔船设计工程师;他的外孙女婿阿伟熟练地掌握了渔船轮机技术,成为远近闻名的机修师傅。焱叔更是一位社会改革的坚定支持者,他常说,对于一个社会的毛病,谁都会指指点点,但真正去正视问题、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才是最难能可贵的。焱叔善于独立思考,看问题处理事情实事求是,从不为权贵而让渡自己的人格,讲的都是大白话。由于环境变迁,导致阳东著名的新洲石碗断泉,焱叔作诗表示惋惜之情:“久违风雨万般伤,地设天成景失常。千载古泉声已绝,一方溪水欠长流。”对于相关方面违背经济规律,滥用权力让农户大面积种植荔枝,造成果贱伤农,焱叔作《悲荔》诗曰:“荔园曾是靓招牌,今日园空荔运乖。‘妃子’不知何处去,连根带叶尽为柴。”这些诗句,体现了这位田园诗人正直不阿之操守。
如今,焱叔已经离开我们了,假如时间可以倒流,尚有机会去“一家村”聆听焱叔的教诲,我一定会从星星垂悬的夜晚待到天明。“一家之村取其净,一人之性取其坚”,我以自己曾在“一家村”有感而发的这句话,用来深深地致敬李世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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