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和一个世界的对话

阳江日报 2019-02-21 09:27

□ 杨 勇

【编者按】

最近,阳江市诗人陈计会第6本个人作品集《此时此地》由团结出版社出版发行。

《此时此地》是陈计会近年的诗歌作品精选集。诗集共分“在光芒中现身”“在内心观星”“流水的截面”“苔藓控制的记忆”“风中的长歌”等五辑。诗人内敛、忍隐,在苟且的现实里将灵魂寄栖于诗歌,并从中获得生存的勇气。他以诗歌打通内心与世界的暗道,关注人的尊严及生存处境,揭示人性的黑暗与光亮,展示现实静水深流中的隐秘。诗人有着三十年的现代诗歌创作经验,诗中各种现代艺术技法运用自如又不着痕迹,从而不断拓展现代诗歌表达的可能性。他既注重思想的锋镝,又不放弃语言纯度的锤打和事物的可感可触,不少诗歌有着青铜器质地,总体厚重浑圆,细部又不失纹饰精美。

本版今日刊发杨勇先生的评论文章,尝试从《此时此地》去对陈计会的诗歌作一次解读。

在海德格尔那里,诗与思、诗与哲学同义。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诗歌在现实主义的基调上,因为其中的哲学精神超越了物质世界,并且这种超越产生了美学的意味,从而使诗人从物质的世界中发现并创造了另一个意义的世界?陈计会的第六本诗集《此时此地》,有效解答了这个疑问,给出了清晰的答案:诗歌有无限可能,诗歌就是诗人和一个世界的对话。

《此时此地》是陈计会近年的诗歌作品精选集,通读全书,使读者获得了一种认识:诗,是情感的爆发物,是生活现场的榨汁机,更是哲学的一种特殊形式。陈计会的诗歌创作坚持了三十多年,写到现在,他的诗歌有了一些苍凉自洽的况味,更加内敛,更加朴实,携带着一份细心感悟俗世和历史风云的情怀,能够从日常经验的不经意处洞悉到人世间的困境乃至危机。陈计会的智慧在于,他不仅发现了现实生活和生存世界背后的危机,还尖锐地呈现了危机背后的现实症候和历史痕迹,指向了人性和生存的秘密。尽管如此,他仍然抱持一种宽容的同情,保存着一份淡定的沧桑和温厚的从容,敢于直面人自身的局限性,以人性的光辉观照人世的不平与人类的苦难,以一种包容的态度开始和一个世界对话。

陈计会现阶段的诗歌,呈现出了这样的特点:小中见大,大中见小,大小交织。既注重庞然大物的框架设计,又关注事物细部的雕琢,大与小相互纠缠直到融合为一个恰当的整体,使一首诗既有外部的恢宏气势,又有内部的细致纹理,宏大之中见精微。

他赋予细小的事物以哲思,小小的《油菜花》也有了大国一般的风范:你有你的帝国,十里春风/你有你的专制,黄金遍野……他让卑微的蚂蚁背负理想,让轻飘飘的叶子成为了预言家,他感觉《每一片叶子都闪着光芒》:纵使终日埋首于劳作的蚂蚁,也用梦想掩盖痛楚和忧伤……每一片叶子却暗示着道路和方向……他陷入《那庆村》的野草和寂静:脚下的野草在疯长……村庄的寂静,也是世界的寂静/村庄的荒芜,也是世界的荒芜……为何那么多人的内心长满了草。

他关注庞大事物内部的细节处理,在细微处倾听世界的心跳。观察出土文物《铜鼓,铜鼓》,他运用了26种方式:大地按捺不住,内心的秘密/一个漩涡/吐出:流水的清音……那高大的身影,模拟了铜鼓/晚报的喉结里,埋伏着大海……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触及的/譬如这鼓声,在身体之内/或之外:蠕动,环绕暗夜……他在一首命名为《根,或独白》的诗里,以一种显微镜般的角度写海陵岛:岛:一个古老话题。当它被海推入——/孤独、飘泊、无依的境地/它挣扎着,弓起丘陵起伏的背脊……他通过一只梨描述《辛亥革命》:他在削一只梨。皮屑/硝烟、绳结、纷纷扬扬……

他的诗里既有宏大框架的设计,又有慎密内部的雕琢,大与小相互纠缠相互交融,成为统一的整体,丰满而有层次。以《漠阳江传》为例,这首诗里既有从高处俯视低处航拍的大场景,又有拿着显微镜贴身观察打磨的小细节,既有对漠阳江这个庞然大物骨架轮廓的大刀阔斧的建构,又有对身体纹理皮肤血管及至人文气息的精雕细琢,既有直面历史的现实视角,又有深入内部的文化剖析,对一条江的思考和梳理,像庖丁解牛一样得心应手,运用自如。整首诗像一条河流一样舒缓前行,既有肉眼可见的微波大浪,又有潜伏于内部的静水深流以及一个个激烈的漩涡,既有属于河流本身的重量,又有外部赋予的层层含义。这是一首交响乐般的长诗,精巧、缜密而广阔,包含丰富的细节、严谨的逻辑和微妙的结构,自然的风暴与内心的风暴此起彼伏纵贯全诗,扣人心弦。

诗歌是神秘的,世界是神秘的。计会的许多诗歌里都包含了神秘性因素,在对日常生活细部和自然万物深处的描绘中显示出捉摸不透又耐人寻味的意蕴。他总是在意料着、理解着内心和身边世界无法支配但充满意蕴的空间,感受着那些若隐若现的事物。像那些天上的星光,无法用手触摸,也无从捕获,但光总能悄悄降临,装满人们的心头。一切神秘的东西在呼吁诗人给予它们以思,对更高的现实的认识,对物质世界之上另一个世界的认识。于是,那不可见的真实之物,在陈计会充满哲思的诗中以具体诗性的象征形式呈现,他开始了对顿悟般袭来的东西的言说。比如他写《秋天》:多么高大的秋天/阳光穿透树叶的一生/带来满地黄金//幸福是如此触手可及/幸福又是如此的遥远//那一片颤动的叶子哦/如何在秋风中安定下来?秋天是无法触摸的,站在秋天面前,诗人只能像盲人摸象一般,跟着感觉走,跟着自己的内心走,在与秋天事物的相互交流中听到内心真实的声音,捕捉属于自己的情感色彩、灵魂颤动与精神觉悟。

作为社会个体而言,诗人和其他社会人一样,身体里面漆黑一片,夜幕降临,周边伸手不见五指。诗歌必须面对生命中这些黑暗,需要果敢的担当像光一样,照亮内心和身处的世界。对陈计会来说,写诗就是一个凿壁取光的过程,诗歌在对个人的苦难以及更广阔的人类苦难的承担中生成。作为一位有怀疑精神和批判精神的诗人,计会时时感觉到了诗歌的责任,一种苦难意识和与命运抗争意识融进诗歌的骨髓里,成为他诗歌创作的基调:写诗就是为了认识自己为了看清世界,使黑暗和苦难发出回音。他的很多诗篇,都体现出了坚决的、彻底的对命运的抗争和对黑暗的抵抗,呈示出一种坚韧的抗争精神和震撼人心的悲壮力量。比如《雨后》:你还记得梦里抱紧的闪电/对于黑暗,它是唯一的刀斧。比如《在光芒中现身》:那不被黑夜收藏的刀斧/总有机会在光芒中现身。再比如《承担》:你的脚步是划过天幕的闪电/隐隐的雷声埋藏在内心/一个敢于为黑夜所吞没的人/总有一双洞穿黑夜的眼睛。

在抵抗苦难与黑暗的过程中,诗人深刻感受到了生存的困惑、迷惘和无奈,感受到对一个世界而言个体的无能为力,从而自觉对人类心灵的异化进行了深刻反思,开始了和一个世界不止息的对话。诗人特有的对生命的叩问对“存在”的追问,促使陈计会将内心感受外化,用精妙的诗句描写生命里隐晦而抽象的部分,心与物融为一体,而精神高于现实。比如《说出》:多少年了,我却说不出真相/——纵使疼痛无所不在/诗人啊,你说什么叫羞愧?比如《此时此地》:那一片颤动的叶子哦/如何在秋风中安定下来?比如《小满》:我的歌唱,何时抵达爱的枝头?再比如《在更低处》:背负青天。比这一切还低的/是什么?是井底,深蓝的井底/怀抱仰望,并且包容——/哦,诗人,你指的是什么呢?

一个执着的现代诗人,必定在不断返回与超越中重新清零,写作历程中的每一次自我否定和自我变构,都是一次艰难的“出生”。作为独具眼光的诗人,陈计会从未停止过对诗的思考和探索,他试图通过一次次锲而不舍的调整优化,使诗歌写作达到“澄明的存在之境”。一开始,陈计会是以一个纯粹的抒情诗人的形象出现在诗坛上,专注于向大地和天空的歌唱,献出了一批恢宏博思、精神高蹈和想象奇崛的诗篇。随后,他俯下身子,贴近身边的现实世界,倾向于对生活日常、自然万物和历史记忆的凝视,切入存在的纹理和生存的秘密,诗歌创作上更多地注入了叙述和描摹的手法,诗艺更加灵动更加扎实,诗歌更加内敛更加凝重。他主动求变,甚至充分利用本土语言的美的资源,将地方口语引进了诗歌之中,营造了独特的语言风格。

这首《牛一自述》便是一个佐证:拿不下的云,就不再拿了/扑无蒲也就扑无蒲/你终于明白,光阴是用来虚度的/生生不息的野草,自得其乐/多少绳索自身带来,岁月带走/满掌烟雨,反手间,云淡风轻/留下大片空白,如此甚好!/无钱买纸疏疏写:一首诗/它照着你的来路和归途/有多少火焰海水,有多少笔底明珠/还有多少理不清的头绪和伏笔。阳江话里,“牛一”指的是生日,这是陈计会写给自己的生日诗。这首诗里,诗人精心放置了一些地方语言,仿如糖水里加了一小勺盐,为诗歌制造了另一种奇特的味道。比如“扑无蒲也就扑无蒲”,这里的“扑无蒲”意为扑不上来。“无钱买纸疏疏写”,这句话容易理解,是一句阳江人常说的口语。这些本土方言的灵活运用,为诗歌注入了更多营养,也为读者的阅读添加了更多乐趣。同时也昭示着,计会的写作进入了一种自由轻松的状态,随时准备着和世界万物的对话。

陈计会是一位对写作抱有信心而又自律的诗人,这个信心来源于他对诗歌技艺的苦心研究,对语言的反复磨炼和推敲,而自律,包含着对诗歌写作的高标准与严要求。计会不断开拓着现代汉语的诗性表达,多年的积极实践与深层探索,他的诗歌语言已经是一种觉醒的语言。他以精雕细刻的语言入诗,以一种客观冷静的姿态,对生命的感怀进行细致剖析,对现实生存进行深入考察,他打开了一个现实世界与诗意世界的广阔通道。他在地球一隅,以一种独立的姿势,和一个世界喁喁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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