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见证
不知受了何种蛊惑,我竟然闯进这样一片森林。在阳光和烟雾交织的梦境,森林被幼兽和虫鸣吵醒,粗壮、高大的树木将目光拉升到白云和飞鸟的高度,随处可见的灌木、藤葛、野花、地丁……密密匝匝地将峰峦、悬崖、峡谷覆盖,来回穿梭的蜂蝶忙着修补时间的空隙。在这个诗歌的森林里,颇获我喜欢的是那种枝干高大峻挺,开花时节满树繁花的树木,比如木棉树、凤凰木。对自然界的审美无形中影响我对艺术的感知。我喜欢的诗歌从一开始就确立了两样东西:思想的和唯美的,二者缺一不可。在我的观念里,好的诗歌应像木棉树一样,它的根系庞大,深深地扎进现实的土壤,吸取水、养料,“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鲁迅),再在风雨的拷问,世俗的明枪暗箭中日渐长出粗壮的枝干(所谓思想,其实就是与现实搏击中炼造出来的),然而,仅此还未能显示出其魅力,它还必须以鲜丽的语言之花呈现出来,春寒中铁褐色枝干擎起一朵朵烈焰,天亦欲燃。当然,做一棵木棉树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如果难能,便做一棵芒果树也可,花开时节,细密的火焰绵绵不绝……
我不知道诗歌苗茬是如何从自己心中冒出来的,但能确认的是,她离不开我脚下这片坚沉的土地以及童年的经验。我出生的村子在粤西那龙河下游,那龙河作为漠阳江最大的支流至此豁然开朗。站在村口,漫漫田畴铺向远方,并随着季节翻转黄绿的地毯,目光尽处,是白帆掩映的南海。白日里,下河捉鱼摸虾,或者牧牛放鹅,月出时分,树影婆娑,劳累整天的大人在树下闲聊农事,我们小孩则围着奶奶听她一边摇着大葵扇一边唱——月亮光光照竹坡,鸡乸耙田蛤唱歌,老鼠行街钉木屐,猫儿担凳等姑婆——歌谣像月光,像流水,缓缓漫过我们内心,安抚贫瘠的童年。乡村的青山绿水,乡人朴素的处世哲学,成为我诗歌的背景和底色。“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海德格尔),故乡是诗人的出发地和回归地,对故乡的热爱会让诗歌披上一层明净和闪光的釉彩。多年后遇到勃莱的诗歌,我还是那样地喜欢,或许,不管身在何时何地,乡居生活都是最容易引发人类的共振。
然而,乡村在我的字典里却不是世外桃源的代名词。饥馑、苦难和屈辱也强烈地浸染我的心灵,以至于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本能的反抗。当你在烈日曝晒的稻田直起腰板,看见自己抠草时被刮得血迹斑斑的指甲;当你看见邻居为省几个钱供小孩读书,狠下决心戒烟而当众破开水烟筒;当你在暮色四合的家门口,等到大汗淋漓拉回公购粮的父母,而那,竟然是被故意刁难拒收的……你会作何感想?——这些构成乡村另一幅图景。它成为我后来逃离这一片土地的借口。也许让我逃离的并没有某一具体的事件,而是日常积聚的尘土高过胸口,让我感到压抑和苦闷。贫困、闭塞、不公平……在多重重压下,那个叫做农村的地方根本直不起腰板,残喘嘘嘘、气息奄奄。我还真切地记得高考前在书桌上刻下“背水一战”四个字,时时敲打自己。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从那时开始,“突围”作为一个主题便潜意识地楔入我的生命里,成为诗歌创作的原动力。突围不只是从农村走向城市,还是对自身命运的突围。在城市里你也会陷入另外的困境。更大的突围在于争取个人的尊严——“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帕斯卡尔)。它往往要耗尽一个人毕生的精血。
作为一个卑微的人,我的抗争有过些小的胜利,但大多数都归于无奈的颓败。现实强大的桎梏笼罩在你的头顶,让你无法感知到它的边界,更无法将其打破。从警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基层派出所,当了八年的办事员。日常的工作都是与社会低层人打交道,这也让我更真切地感受到这个社会的根须复杂、纠缠与腐烂:权与钱,罪与罚,人与兽,良知与正义,美好与丑恶,光明与黑暗……它们无时不在扳腕,在拉锯,在展示人性最深处的腑脏。处于这样的旋涡之中,人是多么虚弱,有时连一根稻草都不如,稍不留神就被流水席卷而去。个体的卑微让人无奈,甚至无望。理想、信仰,变成一件极度奢侈的事情。诗歌,正是在现实与理想逼仄的隙罅间得以萌生。我尝试用笔去戳穿那些丑恶和陈腐的存在,更重要的,还是将笔伸进内心深处,去揭开灵魂的黑盖,凿通光明的暗道,寻找心灵救赎的途径。我觉得,一个人如果有丰盈、光明的心灵,大约可以抵抗这个世界的异化和侵蚀的。我的诗歌可看作是现实在心灵中的倒影。在这样的时代,真正的诗人是不可能逃离现实追剿的,他命定要为现实背书,他的诗歌会以各种面孔出现,批判或揭示人性的深度,同时展现梦想和阳光。当然,从诗人自身而言,正如艾略特谈到他的长诗《荒原》时所说“这只是一些纯属个人的,对生活根本无足轻重的牢骚而已”。
我向来是夜猫子,小时候喜欢在大人熟睡之后走出阳台,出神地眺望繁星覆盖下的村庄,想像那些终日埋首刨食的人,他们此刻正梦到什么。梦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倘若没有梦,他们如何捱到日子的尽头。对于我,诗歌就是这样的梦。我常想,写诗是一个自我救赎的过程,一个诗人他的内心要有梦,梦里还要揣着这样的词语:坦荡、悲悯、良知和爱。当他自己穿越了风雨的侵蚀和黑暗的吞噬,他尚可把自由、火焰、爱与美的吟唱传递给人们。我希望自己作这样的歌者。
那写在纸上的,未必不朽;那烙在内心的,却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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