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3)

宝安日报 2021-03-25 05:43

啪啪作响,有人在大声喊话:“停车,停车!”车子停下来,车门打开,上来一个汉子,手里握着一把短刀,把司机带下了车。又上来七八个壮汉,挨着命令乘客下车吃饭。郭驰血往上涌,噌地从小马扎上站起来。有几个汉子朝郭驰围过来,为首的是一个矮胖的秃子。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斜睨了郭驰一眼:“怎么的,不想吃饭?不吃饭也行,先把钱给了,两百一个人!”郭驰感觉自己的胳膊肘被谁轻轻拉了一下。他的眼光望向阿曼,看到她轻轻朝他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慌乱和恐惧。他犹豫着,悄悄松开了紧握着的拳头,低下了头。秃子在他背上拍了一掌:“都给我下车,赶紧的!”

车上的人全部被赶到路边一家饭馆里,司机不知去向。在十多个虎视眈眈的汉子的监督下,每个人都被勒令排队点餐。一百块钱一份的快餐,吃不吃都要交钱。一个小伙子在身上摸索半天,只掏出五十多块钱。一个壮汉走上前,把小伙子从队伍里揪出来,反手一个巴掌就打到他的脸上,小伙子被扇了一个趔趄。又上来两个人,把他架进一个小房间,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过后,小伙子又被推了出来,腿一瘸一拐,鼻孔里往外淌着血。阿曼排在郭驰身后,她的身体紧挨着郭驰,透过厚厚的冬衣,郭驰能够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他从兜里掏出四百块,为自己和阿曼、朝云、美娟各点了一份快餐,匆匆埋头吃起来。等到车上的人都交过钱,那十多个汉子才打开饭馆大门,像赶鸭子一样把他们赶上了大巴。

客车驶入韶关的一个服务区。阿曼早就睡醒了,此刻正一边看着手机视频,一边自顾自地嗑着瓜子。她被子上的塑料袋里放着好几样零食,郭驰能看清楚的有泡椒凤爪、周黑鸭、沙琪玛、麻辣小鱼、葡萄干。客车停在服务区,乘客们纷纷下车方便,阿曼仍然躺在铺位上嗑瓜子。郭驰走到车外,用力呼吸着新鲜空气,又点着了一支烟。他还是没有办法把眼前的阿曼与二十年前的阿曼联系起来。

二十年前的那个春节,在经历过十多次停车检修、数次卸客过检查站之后,那辆老式大巴终于在第五天的清晨到达深圳。郭驰在龙华下了车,阿曼她们还要继续去往东莞雁田。经战友介绍,郭驰在龙华一家五金厂做了保安。一年后,郭驰去雁田找阿曼。他按照她之前留给他的地址,找到长塘工业区精博塑胶厂。门卫告诉他,这间工厂从来没有过一个叫阿曼的女工。郭驰只得失望而归。直到两年以后,他们才在石岩的一家电子厂再次相遇。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他们相恋了,后来又结了婚,有了儿子小龙。又过了几年,郭驰和一位战友合伙成立了一间文化传播公司,承接视频制作、宣传片拍摄、文化活动策划方面的业务。公司不大,但发展得不错,几年后,两口子用公司的分红付了首付,在深圳按揭了一套房子。再后来,郭驰喜欢上了一位女下属,还和她上了床,对方是一位文艺女青年。如果不是他不小心被阿曼看到了手机里的信息,如果不是阿曼堵在公司门口扇了那位文艺女青年几个耳光后来还逼着她辞职,郭驰也就不会愤然住进公司宿舍,和阿曼长期分居……

过了服务区不久,车流密集起来。应急车道上出现了几辆警车,车上的大喇叭反复提醒北上的司机:前方道路因交通事故封闭,所有车辆请就近驶离高速。郭驰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二十年前那趟曲折漫长的旅程像是一团浓厚的乌云,又在他的心头投下阴影。如果路上耽误太久,他和阿曼就只能到节后办理离婚手续。但他没法等上这么久,公司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卧铺客车拐下高速,不久又驶上了另一条大道。郭驰认出来了,这是107国道。郭驰到深圳的第二年,京珠高速通车,往返应山与深圳的长途班车通行京珠,两地行车时间比以往大大缩短,与之平行的南北交通大动脉107国道从此失宠。二十年过去,它早已风光不再:路面有些坑洼,道路两边以往鳞次栉比的饭馆、酒楼要么关门闭户,要么萧条冷落,处处显示出一种衰颓的景象,像是一个潦倒已久的破落户。这些年,郭驰基本上都是乘坐高铁往返老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和107国道发生关系。

看来,这是一趟真正的怀旧之旅。郭驰的嘴角浮上一丝苦笑。他看了一眼手表,五点二十分。客车开上慢车道,司机把车停在一间餐厅门口,招呼乘客下车吃饭。郭驰跟在一群乘客后面,走进一家挂着“红高粱”招牌的饭馆。他想再次品尝一下20年后107国道上饭菜的味道。

“红高粱”店堂不大,一下子涌进这么多客人,老板和伙计不免手忙脚乱。郭驰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看着两个服务员伺候同车的几桌乘客点菜。郭驰的目光在店堂里搜索,没有看到阿曼,她可能还在车上嗑瓜子。也是,正常的话,卧铺客车明天上午就能到应山,在这段时间里,那一大堆零食完全可以为阿曼提供足够的热量。况且,她身上还有那么多脂肪,随便燃烧一些,也能为她供给能量。想到这里,郭驰不觉摇摇头——虽然他和阿曼已经形同陌路,但还是觉得这样的想法有失厚道。

还是没有人过来招呼他。郭驰站起来,摸了摸口袋,口袋里空空如也——在服务区停车时,他已经把最后的两根烟抽完了,烟盒都被丢进了垃圾桶。在门口,郭驰环顾四周,发现离“红高梁”大约一百米外有一家小商店,便信步走过去。商店里空无一人。隔壁的修车铺门前,几个人正围着一张矮桌打扑克。郭驰喊了一声,一个人站起身来,打量了郭驰几眼,又看了看不远处停着的那辆卧铺大巴,用方言对另外几个人说了几句什么,慢悠悠地走进商店。郭驰跟着走进去,要了一盒黄鹤楼烟,掏出手机,却没有在柜台上找到付款二维码。老板抱着膀子,冷冷地说:“只收现金。”郭驰只得把手提包放在柜台上,从里面取出一张百元钞票递过去。他拆开黄鹤楼的包装,叼了一支烟在嘴上,打着了火。老板又把那张钞票递到他眼前:“你看看。”郭驰不明就里。他把钱接过来,没看出有什么异样。老板的声音猛然提高了好几度,大喝一声:“还装?把你那些钱都拿出来,看看是不是假钱!”门外,那几个打牌的人围了过来,手上都提着大号扳手。

郭驰知道自己遇上了麻烦——他的手提包里装着一万块现金,是打算带回家给父母的。他迅速调动起了所有的脑细胞。老板指了指郭驰手上的钞票和手机,说:“你想报警?报呀,我帮你。你用假钞付款,上面有你的指纹,还有好几个证人,你觉得这里的警察会帮你说话?”郭驰皱起了眉头。老板又说:“我看你是个聪明人,这样吧,我不多要,你拿两千块出来,我不报警,你赶你的路,怎么样?”

这些年,郭驰也算是经历了不少事情,见过了一些世面。但是此刻,他却想不出脱身之法。他想过大声喊叫,但卧铺大巴上除了阿曼没有人认识他,未必肯有人冒险帮忙,何况他还有使用假币的嫌疑。他的额头冒出了汗珠。两千块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他不甘心——在深圳打拼了二十年都没栽过什么跟头,这会儿却要在107国道上一间小小的商店里翻船。不容郭驰多想,老板动手夺包,他死死护住。一个拎着扳手的瘦子冲进来,一个巴掌扇到郭驰脸上,留下五个指印。郭驰被这一巴掌打懵了,但他的两只手还是没有离开提包。

老板,买东西。外面传来一个女声。郭驰循声望去,竟是阿曼。

不卖,要关门了。走,走。

阿曼还是从门口挤了进来。郭驰转过身去,侧身对着阿曼,手里还是紧紧地抓住提包。

这个人怎么了,你们打了他?

不关你的事。叫你走开,没听见吗?

我认识他,我们一个车上的。出什么事了?你们说说,我看能不能劝劝他。好汉不吃眼前亏,强龙不压地头蛇嘛,对不对?

老板狐疑地看了几眼阿曼。

那我就不跟你啰嗦了。他栽在我们手里了,得拿两千块出来私了,不拿钱别想走人。你好好跟他说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免得我们动手,那样子大家都不好。

这样啊。那你们就报警吧,让警察来处理,反正我已经录音了。我可以为他作证。

郭驰转过身来,脸上满是惊讶。瘦子朝阿曼冲过来,想抢她的手机。阿曼闪身躲开,被对方扯掉了发卡。瘦子恼羞成怒,又打算来抢郭驰的提包。披头散发的阿曼脸上突然显出骇人之色,厉声用方言高喊:强奸啦!打人啦!阿曼的声音高亢凄厉,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屋里的人,包括郭驰在内,瞬间都被这声音震住了。趁着他们愣神的功夫,阿曼拉着郭驰飞一般逃出了商店。不远处,司机正带着几个人朝这边奔来。

客车又在107国道上奔驰。郭驰躺在铺位上,脑子里还在回想刚才的情形。披头散发、眼露凶光,脸上呈现骇人之色……他太熟悉阿曼的这副模样了。在看到他和女下属暧昧信息的那个晚上,一夜未睡、逼着他交代丑事的阿曼,就是这副模样;在公司门口堵住文艺女青年,扇了她几个耳光、逼着她立即从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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