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花就镜:二十四品诗书画印通释》 读懂美学传统 打通品鉴通识

南方日报 2021-01-29 07:14

《移花就镜》书封。

文:周松芳

■名片

周松芳,文史学者、文学博士、专栏作家。出版有学术专著《刘基研究》《汤显祖的岭南行》、专栏文章结集《岭南饕餮》《民国味道》《民国衣裳》及《广东味道》《岭南饮食随谈》《岭南饮食文化》《海派粵菜与海外粤菜》等。

罗韬先生的《移花就镜:二十四品诗书画印通释》(下称《移花就镜》),恰切地用实例印证了“二十四诗品”,就像是将花移到镜子前,化抽象为具体,深入浅出,较好地解决了钱钟书先生指出的《二十四诗品》存在从抽象到抽象,也即“以镜照镜”的问题,在读书界获得广泛好评。笔者也不禁再三诵读,最大最新的感受是作者是难得的真正读书人,即不读二手书,不炒二手货,勤读一书手而常有自得之见,同时又不拘一格能汇通诸艺大有心得。

谈诗多自得

前几天跟中国传媒大学姚小鸥教授讨论罗宗强先生的著作为什么备受推崇,以《明代文学思想史》为例,如其在前言中所述:为了写这本书,将明人别集一家家读过来……所以这本《明代文学思想史》,面目大不同于坊间多半“利用二手材料作一手分析”的陈陈相因之作,例举的很多作家作品并非常见,但都是上佳的分析论证材料,思想和观点令人耳目一新。罗韬先生的大著也是这样,例举的很多材料多人所未经见,但均是最佳的例析对象。比如说“雄浑”品选诗首以曹操《观沧海》,继以杜甫《登楼》,都不属“意外”,但后面接以清代姚鼐的《登永济寺阁寺是中山园旧园》,特别是殿以于右任的《武功城外》,估计会出乎大多数人意料——一个并不以诗名而主要以书法见称的当代政治人物,能写出方驾古人的好诗来?但在作者的细致分析下,又令人由衷信然。再如韩愈南贬潮州途中所作《琴操·将归操》,“无与石斗兮,无应龙求”,显示出对当权者的警惕,表露出如古之儒者“去就之权,操之在我”的独立人格,体现了道统与政统之间的抗衡,诚堪“抗怀千载”之作。又如“精神品”说萧德藻《古梅》诗“湘妃危立瘦蛟脊,海月冷挂珊瑚枝。丑怪惊人能妩媚,断魂只有晓寒知”,远胜林和靖最负盛名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也是需要勇气和识见的:(林和靖)这两句诗其实柔媚侧艳,沾染晚唐气——它只敢见梅花之媚,不敢见梅花之“丑”;只知梅花之柔,不知梅花之刚;只能见梅花之姿容,不能见梅花之精神。而萧德藻诗抽咏梅花最令人销魂之处,只有在晓寒料峭,无人见赏之时的一片孤冷见精神,这才是最佳的梅花精神!从某种意义上,这种精彩的分析,也是对当下重资料考据、轻文本词章学风也是一种反拨与弥补。

论艺称融通

为了“移花就镜”,罗韬兄所选诗书画印别具匠心,可视为历代诗书画印风格类选的合集。再则,各人才性不同,往往各有偏好。罗韬著此书,能对各门艺术,各种风格,作持平之论,极为难得。我的理解是,因为才性所偏,很容易对某些艺术及其风格无感或感觉不对,如罗韬这般能全面细致精妙分析者,必属稀罕。比如说罗韬兄“绮丽品”“词人书法多绮丽之论”,感觉最为融通。从来学者之书多蕴藉,画家之书多形容,诗人之书多豪放,那是不是词人之书多绮丽呢?还真可以这么说。罗韬认为,民国时期书法之绮丽,莫过乔大壮、陈运彰二子。二者书法都从褚遂良、虞世南来,渊源有自,故同得绮丽之致。更为相近的是二人都是词人,乔大壮有词集《波外乐章》,陈运彰有《纫芳簃词》,均情怀要眇馨逸,书副其词,洵可称之为“词人之书”?再如谈“洗炼品”之书法,罗韬兄说清王族书法别有清贵之象,从康熙皇帝喜欢董其昌一路说下来,并例举了永瑆“雅性天骨”联、溥儒“溪边霜后”联和启功“论书七绝三首”,如此通贯地比较分析,即便不谙书法之道者都会别有会心。而如“冲淡品”论“蒙中画风兼得西南与江南之滋养”,最需胆识,也最见闳识。须知蒙中仅是一位1976年生的后生小子,适宜成为经典论述对象吗?“山水画风调与地气密切相关,也与经济文化重心的转移密切相关”,则显示了论述的闳识:以前历代画家模山范水,绝不及于西南,唯到抗日战争前后,文化精英得保聚西南,一时成为中华文化正朔所系,滇、桂山水终成全新粉本,也成为现代诸大家的启悟之地——黄宾虹写之以苍厚,齐白石写之以简奇,李可染写之以沉雄,傅抱石写之以豪放,陆俨少写之以流动,陈子庄写之以超诣,蒙中却能写之以冲淡,真是堪称异数!

近身之学成范式

我注意到《移花就镜》中有不少岭南文艺家的作品入选。据罗韬兄自己的表述,其实与关中、江南相比,并无畸重畸轻的偏向,只是反映了一个文化史的“自然现象”,如顾炎武所说“夫天地之气,自西北而东南”,中国的经济文化重心有一个从西北的“关中地区”,到齐鲁地区,再到江南地区,到江西福建,到安徽,到岭南这样一个流转过程。所以自明末清初到近现代,岭南的艺术就更多进入到罗韬的选择视野。如僧函可、黎简、宋湘、梁鼎芬、黄遵宪、潘飞声、苏曼殊的诗,梁启超、吴子复、吴灏的书法,吴子复、邓尔雅、黄文宽的篆刻,关良、丁衍庸、黄般若、方人定等的绘画。这些都是很自然的选择,也充分反映了中西文化碰撞以后的岭南艺术特征。而罗韬更着意于发潜德之幽光的,是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当传统文化出现断裂之际,岭南有一批文艺家如断藕之丝,存亡续绝,孜孜矻矻于此,终生以之,亦终生不得志,清贫幽滞,仍然结出了无愧于历史的文化成果。于此罗韬以满含深情的笔触,在“劲健品”介绍了刘峻的七律、在“豪放品”中介绍了区潜云的狂草。罗韬在点评区潜云(白螭)书法时,就记述了这位几乎被世尘淹没的孤独的艺术家,其故居已在城市拆迁中夷为平地。他赋诗以寄慨:“螭公真艺侠,一顾马群喑。才度凭天纵,声名久陆沉。遗书犹凤翥,故宅剩蛩吟。高士原寥寂,何曾待赏音”。于赏艺的过程中,寄寓很深的痛惜与敬意。而这种深情的抒写,其实也体现了一种知人论世的研究深入,而不是一种乡愿式的叙说,如果再结合他早前的《半半集》看,也堪称近身之学的一种范式。

附说更见精彩

罗韬先生才大力雄,各品正文中往往言已尽而意未止,便加以附说,更显独见与趣味。比如“冲淡品”论“王维之禅悦”附说中,说了一个不大受关注的现象,就是同出曲江的惠能与张九龄的联系、在长安的张九龄与王维之间的关系,再到王维代神会撰《六祖能禅师碑铭》,成为北方士人中传播南禅的先行者,由此也见出南禅在“安史之乱”前后极不同的传播命运。再如“沉着品”论“黄庭坚七古多骨力坚苍”,举其《书摩崖碑后》,附说讨论肃宗越位登基的问题,并引斯大林所说“胜利者不应受谴责”之今典,认为黄庭坚等人不以成败论是非,正是春秋之大义,是极高明的识断,并及“宋人著史重春秋之义”当为治宋史者关注,陈义甚高。又如“含蓄品”例举张之洞预言清朝覆亡的《读宋史》诗:“南人不相宋家传,自诩津桥警杜鹃。辛苦李虞文陆辈,追随寒日到虞渊”,在附言中大谈寄托这一中国诗歌的核心命题,认为要知道“邵雍闻鹃”等古典,还要知道张之洞在宣统初年的处境这个“今典”,才能把这首诗的内涵挖掘出来,成为一个阐释循环的问题——不但要从语句上弄清其义,还要充分语境化,回到作者所处的环境,再落实诗句的解释,从而深入诗人的内心世界,如陈寅恪所说的“发皇心曲”。含蓄品论“虞世南书法高于智永”,附说中阐述背后的政治因素,也堪称书法史论的别传。即唐初书法尚羲之,诗歌尚齐梁,与唐太宗、虞世南君臣大有关系。而虞世南之地位崇隆,背后实有军事上以北征南、以胡征汉,文化上以南化北、以汉化胡之大策略,乃唐初政治文化之大关节。这一点,是治文学史、书法史者一向忽视的,诚可谓罗韬先生的“大议论”大贡献。

■作品简介

《二十四诗品》是中国古典风格学的经典,历来对它的解读,往往重理论而轻例证,使读者难以深入领会。《移花就镜:二十四品诗书画印通释》选取古今诗、书、画、印名作,与“二十四品”相对照,化抽象为具体,便于读者的把握和鉴赏。全书深入浅出,条分缕析,堪称《二十四诗品》升级版。

■作者简介

罗韬,广东新会人。《羊城晚报》编委,广东省第十一届政协委员。著有《张九龄诗文选注》《半半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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