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到处有西湖

羊城地方 2020-09-18 10:24

□董改正

柳宗元的小石潭,群山万谷间常常遇见,不独永州。自然造化,无一处不美。不能名于当时及后世,是少了文化的加持。

鄙乡有湖名叫“天井”,湖光山色,灯影桨声,不输于杭州西湖,然名不过方圆数十里。山水、城郭如此命运者,世上当有很多,就像惠州西湖,若非遇见苏轼,或者时至今日,依然还叫“丰湖”。

一个城,一方山水,也有自己的造化,扬州遇见杜牧,黄州遇见苏轼,凤凰遇见沈从文,事出偶然,命运从此不同。世上佳山水常有,而“佳人”不常有,一个被澄明被命名的城,一处被澄明被命名的山水,是因为它在“佳人”的心上,经过了他生命的浸润,经过了胸中秀色的洇染。造物主多情,他会千般阻挠,百般刁难,让他钟情的那个人一生颠沛流离,让他不断地路过,不断地驻足,不断地发现,不断地梦魂牵绕,不断地题咏,不断地离开,不断在大地上点亮灯塔,不断打通文化的任督二脉。

诗家不幸江山幸。

绍圣元年(1094年),造化的笔沉吟良久,犹豫良久,颤抖良久,终于闭目一划,终止了苏子的美好生活,将他送到小舟上,让他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那叶扁舟缓缓驶往惠州——如你所知,他已完成了黄州,他将还有儋州——惠州将因为他的到来而亮起来,惠州文脉因此茁壮,惠州文气因此勃郁:“一从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

关于苏轼,千年以来,江风明月一直在播送他的传说,他已成了星辰。贬谪惠州时,苏轼59岁,他的雄文佳构伴随着逸闻趣事已在风雅的北宋大地上广为流传。虽然他被冠以“讥讪先朝”的罪名,贬为“知英州”,再贬“远宁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但苏子到处,士子影从,在当时犹被称为“瘴疠之地”的岭南亦然。载着苏轼和儿子苏过及侍妾朝云的小船尚未抵达小东门横水渡口,惠州士子和百姓已经成百上千翘首以盼,其中就有主政者詹范。那一刻,一路憋闷的苏轼笑了,笑得心花怒放,笑得一派天真,笑得有点小嘚瑟:

仿佛曾游岂梦中,

欣然鸡犬识新丰。

吏民惊怪坐何事?

父老相携迎此翁。

惠州的百姓也许不知道,此刻满面微笑的“此翁”,写过“大江东去”的此翁,写过“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此翁,写过“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的此翁,写过“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此翁,写过“人间有味是清欢”的此翁,在不久前也写过这样的句子:“以瘴疠之地,魑魅为邻;衰疾交攻,无复首丘之望。”但是又何妨?这才是真正的苏轼,真正的人,真正的赤子。对于一个自带光明的人来说,对于一个心有五彩的人来说,何处没有阳光?何处没有风景?何处风物不宜游目骋怀?

苏子拥抱了惠州。

苏子发现了惠州。

苏子照亮了惠州。

苏子绘插秧船图形,请工匠制造,教民应用。苏子观香积寺溪流落差巨大,乃设计水碓水磨,教民舂米磨面。苏子不忍民众缺医少药,四处寻药开方,为民治病。苏子不忍贫民被驻军欺压,设法予民安居。苏子见惠州四面环水,呼吁主政者修“两桥一堤”。

苏子到惠,士林欢呼。太守詹范,继任太守方子容,循州太守周文之,广州太守王古并一众士子纷纷来顾,谈诗论文,纵论古今,一时文风斐郁。“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东坡,此刻更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乃畅游山水间,混迹闾巷中,发现山水之美,欣看民俗之美,品尝食物之美——岂仅人物之美?美在东坡一心,得之心而寓之诗酒。在惠期间,苏子做诗文400余篇首,惠州因此丰富起来,丰盈起来,丰美起来,惠州的灯塔亮了起来,中国文化的又一个穴位被打通了。惠州西湖,一样波光潋滟,一样晴雨皆宜,一样文采风流。

合江楼、泗州塔、嘉佑寺,因东坡的品题而声名大盛。丰湖未变,一样的山水,“藉(东坡)品题而愈盛”,从此丰湖称“西湖”——“惠州西湖岭之东,标名亦自东坡公”。你便是有秦砖汉瓦唐三彩又何羡?我只要一苏子,便足以平地惊雷,便足以傲视千古,便足以滋养万代,便足以化腐朽为神奇。

如此两年有半。

某一个迟迟春日,东坡午睡醒来,神清目爽,诗性勃发,作诗一首曰《纵笔》:“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依然是风神潇洒的东坡味。

诗歌无脚,风传天下。章惇恼了,于是东坡再贬儋州。只是,此去再无朝云,她已葬在惠州西湖的孤山之上。

再次寄生江海的苏子,在与友人的信中,再次悲叹:“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他自己也不会想到,不久之后,他便会再次乐滋滋地酿酒,与邻叟期,与士子游,融入生活,会再次在不经意间做成这样的伟业:“儋耳为汉武帝元鼎元年置郡,阅汉魏六朝至唐及五代,文化未开。北宋苏文忠公来琼居儋三年,以诗书礼乐之教移其风,化其人心。”他也不会想到,他会再次以饱蘸深爱的巨笔,写下震烁千古的句子:“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爱真,爱美,爱白雪阳春,爱下里巴人,爱黄钟大吕,爱明月清风,爱道观寺庙,爱滚滚红尘。怀抱爱,付出爱,怀抱宽恕,懂得放下,是以,一切困厄都会过去:泥淖里会开出荷花,沙漠里会长出胡杨,风雨后会挂出彩虹;是以,“东坡到处有西湖,老尚湖堤遣姓苏”;是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所念的是“黄州惠州儋州”,虽然语带萧索——可是,每一次离开他都如此,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在另一个时空中,我们的苏子,一定还会投入热辣辣的生活市井,依然会把寻常山水,吟唱曼妙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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