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旧事□刘佳
粤北始兴，南岭明珠。我在这看过山雾缭绕的晨曦，踏过清凉透亮的溪流，也采过沾雨带露的茶叶。这个以客家人聚居的村落，这里的山、水、茶，这里的风土人情都曾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不曾想那一草一木都成了往后生命中的丝丝涌动。
山
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峦分割出青绿层叠的梯田，宛若一幅水彩。
结实壮硕的牛群在稻田里啃食青草，拴牛绳在阳光下泛出粼光。牛群的毛色并不乏味，棕黄的、黝黑的，三三两两。几只驮着身子的母牛艰难地弯腰啃食，身旁的牛犊哞哞欢叫，似乎在召唤母亲。年迈的老牛慵懒地瘫坐在草垛下纳凉，时不时用尾巴驱赶虫蝇。高处的山坡上，几匹枣红色的马儿悠闲地嚼着草料，主人在一旁轻拍它们的鬃毛。当视线沿山坡至梯田，掠过草地，不经意触及天边的谧蓝，方知人间亦有“草天一色”之说。
正值端午，天灰蒙蒙的，浓雾间透出一道晨光。村民们踩着露水上山采艾。小径旁的梧桐花开得正盛，一簇簇、一团团地吐露着山林的清芬。没走一会儿，溪边密丛中散发出艾叶的清香，晨露在叶面滚动，聚集，压弯，便轰然坠地，摔出个金光万丈。橙黄的灯笼炮、暗紫的浆果缀满枝头，我馋了便摘来往嘴里塞。山腰的杨梅树飘来浓郁的梅香，水红色的杨梅落了一地，我和母亲蹲下身捡拾地上的好果，哥哥攀着树干，脚踩着树杈，像个猴精儿似的往高处窜，轻晃着枝头说：“阿妹，快接着！”杨梅如雨点般洒落，背篓很快便装满了。
随后又赶去宗祠祭祖、拜山神。朱红的牌匾，几道斑驳的印记，跨过门廊，绕过两座天井，一路的墙壁上雕刻着前人的谆谆教诲。走至案前，上香、叩拜、插上艾草，再奉上肥美的鸡。
“阿妈，那是什么呀？”我盯着横梁上的红布袋。
母亲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笑着说：那个就是粮袋啊。
宗祠曾遭到损毁，重新修葺后便在房梁上挂了粮袋，里头满是米和钱币，保佑族人生活富足、繁荣兴盛。自挂上便不可取下，唯有岁月能让它与土地重逢。母亲走到宗祠前，掏出两串鞭炮，面向大山点着，震耳欲聋的炮仗声是山里难得的热闹，我惊得捂紧耳朵，又生怕错过片刻精彩。
水
乡下地方总是规矩繁琐，得祭拜完才能开饭。鞭炮响尽后，缕缕炊烟从烟囱逸出。锃亮的大铁盆浸着饱满的黄豆，古老的磨盘静候与它们的相遇。母亲握紧磨盘，说：端午节还要吃酿豆腐。她转得气喘吁吁，乳白的豆浆终于汩汩流出，煮沸、放凉，不久便结块了。又利落捏起热腾的豆腐，“这豆腐用我们的泉水才好吃的。”轻巧地用小勺将肉填进去，最后煎得微黄，便成了一道酿豆腐。也不知是不是真如母亲所说，离开了纱帽岗后，我便再没吃过那般清甜的豆腐。
午后的山涧小溪便是乡下孩子的“天堂”。灼阳透过横斜的树杈照着清透的溪流、光影斑驳的鹅卵石，血管清晰可见的小鱼与不知名的白花瓣悠扬飘荡，随波开启未知的旅途。
那时年龄虽小，“三八线”却早已用上。男孩打着赤膊，在碧绿的深池里打水仗；女孩则在小溪里光着脚丫，眼神犀利地扫视石头下沿，猛一踱步便摸个满手黑石螺，往篓里一抛，又开始下一轮侦查。沿着小溪走，拐进密林，一条约莫两米宽的水渠藏匿其间，水流湍急回旋。我们寻来个废轮胎，坐在上面漂流。水渠旁满是梨树，梨子成熟时，黄澄澄的。扔一只梨下水，两人奋力在水下扑腾，看谁先找到那只梨，这竟有些像希腊神话里的“金苹果”。
茶
记得我第一次为茶的玄妙、神秘着迷。母亲搂着我，将擂茶粥一勺勺喂到嘴边。那日我贪凉发烧，母亲急得团团转，朝大山磕头呢喃：山神山神，保佑阿妹。随后她灵机一动，用双腿夹住个盆，握紧陶棍将茶叶碾成粉末，上身随着研磨而摆动，再用冷白开和花生油擂成浆，冲上一碗白粥。也不知是山神真的显灵了，还是这擂茶粥的奇妙，第二天我竟好转了，自此便缠着跟父亲一同去采茶。
细雨过后，沉睡的茶芽被轻柔唤醒，正是采茶的好时节。父亲望着这片无际的绿浪，眼底的柔软增添几许。他仔细择下娇嫩的茶芽，闭眼深吸，嗅着茶叶里青、鲜的茶香，又放进嘴里嚼上几下，这才露出欢欣的悦然。我照葫芦画瓢也嚼了一片，涩得赶紧吐了。父亲见了，皱眉说：阿妹不识货啊！
父亲平日总舍不得喝好茶，可家里一来客人，他便拿出珍藏的茶叶，冲一壶好茶敬上。随后才让客人坐定，啜饮交谈，他说：来客不敬茶，不是好人家。每当村里人闹矛盾，旁人便会冲上两杯茶，大家边喝边论理，最后竟也都大事化小，喜笑颜开。望着杯中或浮或沉的叶子，我坚信这也是茶叶的魔法。
美丽乡村建设热潮席卷之下，车八岭立起了自然保护区的石碑。溪流的水更清了，山间的杨梅更盛了，茶叶更清香了。哥哥毕业后，我们搬去了县城。临走前，父亲抽着烟，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默不吭声，只是不断地深吸、吐出。刹那间，我竟分不清那究竟是烟还是愁，这愁死死地萦绕在他身旁，久久不愿离去。后来他便极少提起车八岭的日子，只是常埋怨外头的茶不好喝，米饭不够香，连水都不清甜。
留下来的村民大都迁去新村，大家用上了榨汁机，石磨蒙上厚灰；新采的茶叶也不再用古法炮制，而是送去工厂加工。回忆里的车八岭，像细软的沙粒，经浪花的冲刷而消失殆尽，又像一颗璀璨的星星，散落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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