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眢晏起 惊生畏死

■ 林伦伦

潮汕话保留了相当多与孔子同时代的中原汉语词语，从《论语》中可以找到不少例子

元代戏剧作家高文秀用宋初宰相赵普回答宋太宗之问的典故，在《遇上皇》杂剧中为了抬高文人的社会地位，写了一句：“半部《论语》治天下。”不想此话就此流传下来，尊孔必读《论语》。潮州宋代就被陈尧佐授予“海滨邹鲁”的荣誉称号，潮人读圣贤书当然也就少不了要读《论语》。

《论语》是孔夫子的弟子们记录下来的老师的言行，从语体上说当然是先秦古汉语，但“子曰”（老师说）基本上都是语录，大部分应该是先秦汉语的口语，而且可能是鲁语，或者放大一些说，是邹鲁之语。孔夫子周游卫、宋、齐、郑、陈、蔡列国，大致相当于现如今的濮阳、长垣、商丘、夏邑、淮阳、周口、上蔡、罗山一带，语言当无阻碍，但与当时“南蛮鴃舌”的吴越语根本就不能相通。粤东的潮人不同，他们来自古代的河南，东迁而后南下，带来了相当多的与孔夫子时代相同的中原汉语词语。我们从《论语》中可以找到不少例子。

晏，潮音uan3（案），指天色不早，如：“伊排眠起眢到晏晏正早起（他天天都睡到很迟才起床）。”《论语·子路》：“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何晏也”，为什么那么晚呢？《礼记·内则》：“孺子早寝晏起。”后代沿用之，《史记·酷吏列传》：“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晏，天子忘食。”《太平御览》卷三六四刘敬叔《异苑》：“（管宁）曰："吾尝一朝科头，三晨晏起。”《警世通言·计押番金鳗产祸》：“（周三）家起晏睡早，躲懒不动。” “晏”字潮语文读为ang3（宴），如“晏子春秋”等，白读为uan3（案），如天气谚语：早雨早晴，晏雨留夜。

畏，潮音ui3或uin3，害怕。贪生怕死，潮语说“惊生畏死”；怕死鬼，叫作“畏死大老”。形容人胆小怕事，为“早哩畏露水，暗哩畏鬼”。俗语有讽刺怕老婆者云：“畏嬷大丈夫，拍嬷是人龟”。还有“畏暗”“畏寒”“畏生份”等词语。“畏”的反义词是“唔畏”m+ui3=muin3，合称而成了合音词，如：muin3你，muin3伊。没字可写，只好造字：不（上）+畏（下），或：勿（左）+畏（右）。双音节词还有“惊畏”，担心、害怕之意。如说：“我惊畏你撮钱借伊了无去（我怕你的钱借了他以后就回不来了）。“畏”表示怕，《论语》有用例：“子曰："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老子》第七十四章有“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名言，“畏死”则是潮汕话的口头禅。除了表示怕死之外，还有腻味了、烦死了的意思：“只段食菜头食到畏死（这一阵子吃萝卜吃到怕了）。”“死”表示形容词“畏”的程度，“极了”的意思，与“民不畏死”的“畏死”结构不同。

豚，半大不小的猪、狗、鸡，潮汕话都可以叫“豚”，如：“猪豚”“狗豚”“鸡豚”，还可以做形容词用，说：“只猪豚豚。”“豚”，见于《论语·阳货》：“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邢昺疏：“豚，豕之小者。” 《说文·豕部》：“豚，小豕也。”《方言》卷八：“猪，其子或谓之豚。”潮汕话不但保留了指小猪的义项，而且扩而大之，甚至半大不小的小孩也可以说“个孥囝豚豚”。

先秦汉语以单音节词为主，双音节词不多，但《论语》中有一些双音节词，潮汕话至今保留。

年轻，潮汕话叫“后生”，音hao6-7 sên1。如：“伊看着还后生，做呢就退休（他看起来还那么年轻，怎么就退休了）？” 俗语有“后生乞人招，食老归转乡”等。年轻人，潮汕话叫“后生囝”。后生，原义是“在后面出生的”，与“先生”相对而言。《论语·子罕》：“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后生”是与“先生”相对而言的，《尔雅·释亲》：“男子先生为兄，后生为弟。”这个本义潮语应读ao6-7 sên1、soin1 sên1。但后来引申指后辈、年轻人。宋·梅尧臣《依韵和刘敞秀才》：“后生不闻义，前辈惧为党。”再引申而指年轻，用如形容词，《古今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原有两房家人，只带一个后生些的去。”《醒世恒言·勘皮靴单证二郎神》：“冉贵听得叫，回头看时，却是一个后生妇人。”以“后生囝”指年轻人，古汉语也有用例，宋·龚颐正《续释常谈·后生子》：“今俗少年者称为后生子。”粤语今也保留“后生”“后生仔”这两个词。

短命，骂人云：“你者短命囝！”《论语·雍也》：“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沽酒，原指打酒的动作，可指卖酒，也可指买酒，现多用以指买酒，如：“叫阿弟去沽半斤酒来（叫小弟去打半斤酒）。”卖、买其他液体佐料如油、酱油、鱼露等，有的地方也叫“沽”，有“沽臊汤”（买鱼露）“沽豉油”（打酱油）之说。小时候我经常被大人打发去干这活儿。“沽”字是先秦汉语常用词，《论语·乡党》：“沽酒市脯不食。”唐·陆德明释文：“沽，买也。”后代沿用之，宋·张知甫《可书》：“候沽酒者归，杀之……沽酒者又有心置毒酒中。”《红楼梦》第二回：“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字亦从“酉”作“酤”，《韩非子·外储说右上》：“或令孺子怀钱挈壶罋而往酤。”唐·李白《叙旧赠江阳宰陆调》：“多酤新丰醁，满载剡溪船。”

终日，整天，《论语·阳货》：“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终日，在中古汉语中成了常用词。如唐·蒋防《霍小玉传》：“母谓曰："……尔终日吟想，何如一见。"”宋·康誉之《昨夜录·杨氏三兄弟》：“予居于此，衣食安寝，终日无一毫事。”明清一直沿用之，《醒世恒言·刘小官雌雄兄弟》：“刘奇在刘公家中住有半年……只是终日坐食，心有不安。”《警世通言.·李谪仙醉草吓蛮书》：“（贺知章）终日共李白饮酒赋诗。”

末了，还要告诉大家，《论语》的“论”普通话必须读阳平声同“伦”，但不知道潮汕话的“论”，老前辈们读没读成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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