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绿湖的山水文明
一条新丰江,在山间深处百转千回,时而清亮的一线,时而不见了踪影,若隐若现中竟泊成了华南地区最大的人工湖,誉称万绿湖。
在秀拔群峰的怀抱里,万绿湖是山中海洋。明媚的阳光下,湖水碧绿清澈,倒映着天上的白云和湖岸的重叠山岭,和风吹过来,一晃一晃的生动。湖面的波浪是微微的,顺看如线,侧看如网,颤颤泛起一片涟漪。众多显宦名流、骚人迁客游览后无不生发出“天上瑶池水,人间万绿湖”的赞叹,那种向往的情结是如何牢固地将人的情感、智慧和理想,纳入一派静美、灵悟的山水中去,从而让自己一次次地感动。
(一)
在读过大量吟颂万绿湖的诗文之后,才知道它是修筑电站大坝蓄水而成,是现代文明征服大自然留下的壮丽遗存。据史料记载,当时河源有12个大乡、289个村和9个圩镇共23000多户近十万人移居他乡,15000多人虽未移民却因土地淹没从山脚搬到山腰居住。
望着眼前这片水域壮美、水色秀美、水质纯美、水性恬美的湖水,我的思绪飘飞到大坝建成截流后的那一年……
江水倒流回来,一尺一尺地往上涨,村庄就一尺一尺地沉落下去。在这之前,乡亲们迁移了很久。人,总是这样,当新的在建设时固然值得兴奋,但将要把古老的抛弃,而且是如此彻底的抛弃,却不免有些心酸。他们将所有房屋拆除,一栋一栋地搬走了;又将祠堂门前的青石板挖出来,用绳子绑紧一并抬走了。但他们还是觉得有许多东西没弄走,要永远遗失在这里了,心里便不好受,在村前屋后莫名其妙地走来走去。最后,他们听到了上涨的哗哗水声。于是依如祖先们从中原蹒跚而来,拖着长长的队伍,走上了迁徙之路,随后转过身,默视着村庄、田畴、河流……
当目光一次次注视着大坝上我的同乡陶铸题写的“新丰江水电站”六个大字时,心头油然生腾起一股自豪感、敬慕感。看看身旁的这片松林,每一棵树都因不同的姿势占据不同的空间,仿佛是凝固的舞蹈;想想近在咫尺的城市,被混凝土和灯光割得七零八落,不免黯然。混凝土和灯光是智能风景,这些松树和湖水构成的是自然风景。现代的旅游,便是这两种风景的选择。置身大坝发电厂区,那种智能风景使人产生的激动,与站在山环水绕的湖心岛所产生的激动,其内涵绝对是不一样的。
昔日的峡谷变成了港汊,一座座山峰沦落成了孤岛。360多个岛屿遍布370平方公里的湖水中,库容139亿立方米。划船进湖,一桨桨击水,一声声咿呀,周围依然是湖,山跟着渐见清晰。青翠一色里,树木竹篁,森森成林;也有各色花草满山坡生长,春天夏天,开得灿烂如锦。湖边山中还有着人家,鸡鸣狗吠中,看得清林子上空的袅袅炊烟,看得见树林中隐约露出的青色瓦脊。树茂密,又依傍着湖,山中善飞善鸣身体美丽的鸟类极多,或成群贴水飞行,或叽啾鼓巢林中。桨水的声音惊动了一对小鸟,噗噗地弹了起来,落在一根藤上,藤一端伸进湖水里,像把大弓,砰地绷了起来,鸟儿被远远地射了出去,化作两颗流星两道弧光,消失在岚雾深处。
(二)
正是午后时分,独入湖畔的镜花岭。徜徉于沿湖幽径,看湖上三五游船犁出一簇簇的雪白浪花,忽然就想起明人张陶庵的《湖心亭看雪》,最令人称道:“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种旷达、寂寥的美,谁看了会不怦然心动、尘虑皆消呢?李商隐写出了“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这样的名句,除了心情落魄之外,是否也看过这样的景色,受了它的启示呢?
城市生活越是紧张、纷繁,人们就越是喜爱大自然的恬静、单纯。花有花期,潮有潮汐,风霜雨雪,莫不表现出自然的生命力。在体味自然上,禽畜并不比人差,甚至还要敏锐。商羊舞而知雨,石燕飞而知风;鸡非晨而不鸣,蜂非花而不采。
我常常萦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的山水画兴盛于宋代,而清新的小品文字,又能在明朝勃起呢?一位学者告诉我,其实这问题很简单。中国历史发展到宋代,城市生活已相当发达。到了明朝,随着手工作坊的出现,商业经济日趋繁荣,城市更具规模,城市在人与自然的对抗中产生,人在这种矛盾中生活,越发增加了对自然的依恋。《林泉高致》云:“然则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鸣依约在耳,山光水声滉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水之本意也。”对于城市人来说,云山烟树、野店村居成了他们心理上必要的补充和替换,一种情感上的回忆和追求。
这时候,一片雾霭从山顶漫下来,一下子罩在林子上,所有的鸟声戛然而止。只有远处漾过来的波纹轻吻着岩岸,不紧不慢,那声音,构成了寂静的一部分。万绿湖的名字取得颇好,不知想出这三字是哪一位。听风弹水音,望漪澜澄明;山阶在草木蓊郁中弯折,似可达无限远;人行山荫道上,醉饮红翠,眼目不能歇,正如李贺咏春之句:“芳蹊密影成花洞,柳结浓烟花带重。”出生在北京的李汝珍创作《镜花缘》时,写下了“那百花仙子降生在岭南唐秀才之家,乃河源地方”,他的想象力,着实令人叹服!竹亭旁有一块石碑,上镌一百花神所主管的花名和降生人世后名姓,其中有“司百花仙子第十一名才女梦中梦唐闰臣”。想那传说中百花仙子降落凡尘,千里寻父来到这镜花岭上,在亭中识得仙机,夺取功名并作《天女散花赋》……
岸边斜伸几根花枝,粉白的花影落入湖光,彩墨般地晕了一片;亭子静浮于水,形若画舫,影子摇着百花仙子的古典之梦。其实,百花仙子的故乡不过是李汝珍笔下的一个“乌托邦”,是作家创造出来的理想国,实际并无其地。但几百年来,人们因文设景,从未间断过对它的寻觅、营造与追求。我曾多次对朋友说过,真正的“百花仙子故乡”只在李汝珍的心中。不用说这类经文人专门描写过的风光、人物,即使只在某篇名作中被随意点上一笔,便也名传千古了。
曹丕曾说:“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词,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确是不刊之论。当然,话又说回来,也并非任何人、任何文都能如此。伟大与永生,总是同社会发展、人类命运这些崇高的事业联结在一起。时间无情,读者无情,留存下来的只能是精品。
(三)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里,眉眼盈盈处。”宋人王观这阙山水词,用来描摹万绿湖恰到好处。船在烟波浩渺中缓缓往水月湾驶去,时值初秋,湖四周山色极浓,一味地葱茏,但远处高耸的山头已依稀点缀些许鹅黄,在阳光下格外耀人眼目。湖上没有鱼鹰尖利地鸣叫着箭一样飞过,没有白鹭在半空中盘旋。清凉的风从湖那边的山坳里轻轻吹来,无声地打在脸上。一直以为,万绿湖在中国的湖泊家族中,缺少文化积存。其实不然,万绿湖坦坦荡荡,无遮无掩,四面是不尽的苍碧和密林,水中何需亭台胭脂、楼榭荷叶点缀?一切是那么的随意、散淡,然而一切又是那么深刻。半个多世纪前,这水下曾是肥沃的农田、恬静的村庄,从扶犁吆喝的播种到进村出村的一把橹,生产与生活方式的改变,究竟给沿岸的居民心理带来了什么?抑或说从山垄到泽国,自然形态的更新,会创造何种文明?大概没有人能准确地回答。
古语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大约是山的厚重类乎仁,水的灵动近于智,山水感人,各有所得,是与人之禀赋相互契合的。偶然的机会,与一位老人作一番长谈。他指着家门前的湖水说,没建大坝前,珠三角地区都还组织人马来这里参观学习取经呢,水库建好以后就没有了。他仿佛还久久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不过,国家需要,我们老百姓吃点苦没什么,舍小家为大家嘛。语气略显无奈而又极为真挚。是啊,当别的地方以牺牲环境为代价创造一个个经济奇迹时,库区人善意地拒绝了许多工业项目,一如既往地默默呵护着一个未被污染的绿色世界。这种慢性的牺牲尽管不太痛快,但却为香港、澳门等数千万人送去源源不断的生命之水。
对待大自然,一向有美学欣赏和功利主义两个角度、两种取向,比较理想的是二者统一起来;但在实际运作中,往往是割裂开来,顾此失彼。相对于现代人,古人的环境意识并不薄弱,功利主义倒是少一些。他们很早就提出生态平衡和保护资源的要求,“草木荣华滋硕之时,网罟毒药不入泽,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河池渊沼川泽,谨其时禁,故鱼鳖优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斩代养长不失其时,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荀子》)同时,从美学角度对那种破坏生态正常运转的行为加以批评:“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孟子》)
“杨柳散和风,青山澹我虑”,这是古代诗人的审美观照;而现代人则往往以理性的构想,从实用性、功利性的角度来看待自然。郁郁苍苍的大森林无非是木材的供应基地;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有可能成为带动涡轮机转动的能源;层峦叠嶂会带来开矿探宝的希望;鸣禽在树,野兔穿林,都是餐桌上的美味,人们可以大快朵颐。在物欲横流的冲击下,人们没有兴致去领悟大自然的深沉意蕴,更谈不上去探索存在、生命,寻找精神家园,正视人类自身的危机之类的哲学命题了。
(四)
时下人们习惯用“游”“玩”二字来表达自己对山水自然的态度,最俗的说法就是“游山玩水”。涉身自然,目的在于玩与游,这也是最实惠的态度,“游”可以活动筋骨,“玩”可以放松身心,这是浅层次的山水观。进一步,就出现了一贯沿用的“旅游文学”或“旅游文化”,游而成为了文学或文化,就近乎雅了。因此古代诗人就有了“登山则情满于山,临海则意溢于海”的说法,一山一水,一石一洞,都被他们记录下来,并借景抒怀,追求“神游象外”的旨趣。
景点,说到底就是人们赋予自然主观的观点、意义。文人观看风景,或者如曹操那样“歌以咏志”,或者如李白那样“大块假我以文章”。“少攻歌诗,欲与造物者争柄”(陆龟蒙),“今日池塘上,初移造物权。苞蔵成别岛,沿浊致清涟。变化生言下,蓬瀛落眼前”(刘禹锡),“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刘勰)……这里有一个基本的东西,就是“道法自然”,“造物权”是要像造物主那样包罗万象地在语言中造物。从“天地无德”,到“德,升也”,到“德育”,德不是僵死的概念,德是活泼的、积极的、向上的、进步的。
我注视着万绿湖码头上鱼贯而入的男男女女,大多是满眼的惊喜中掠过一种迷茫。他们有多少人能真正面对这一片年轻而深刻的湖水,去思考其中的山水之德呢?无论如何,万绿湖人能够恪守“舍小家为大家”的信念,并怀着愉快的心情走进时代生活,这确乎是一种山水文明的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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