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寮村探源

宝安日报 2019-12-13 07:52

田寮村牌楼。

蝉变,是一次生命的震颤,是从爬行到飞翔的跨越。

田寮麦氏便是这样的一个家族。无数的麦氏子孙走了,来了,留守了。田寮村装载着城市的喧闹繁华,留在了它的祖居地,现在叫城中村的地方。

村前的松白路总是流淌着不息的车流,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常艳的花。异木棉在冬季里也妖娆地绽放,姹紫嫣红如绯云红霞,像一个个骄傲的美人,点燃了田寮村的不拘平凡。田寮村那气宇轩然的牌坊就立在村口,深圳的每一个村口都站着这样一个村的标志,是近二十年的建筑。大理石柱,黄色的琉璃瓦仿若在告诉我,村民的钟鸣鼎食,四世繁昌,明黄色在风水的讲究里寓意高贵吉祥。

我这是第三次来田寮了,听说我要采写田寮村的文化地理,想拜访田寮最年长且有见地的尊长,麦秋华先生很是热情,安排他的叔公和我见面。

田寮的现世安稳

狂长的高楼于我已屡见不鲜,但感觉田寮的握手楼又高了许多,街面宽阔了些。那一面面门窗,开开合合,人影幢幢。店铺、商场、写字楼、工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田寮村在告诉我,它已经是现代化都市的模样。

文明路一棵大榕树下是宽阔的广场,听麦先生说以前是村小学,现在是文化广场。一些孩子在跑来跑去,踱着步的老人,闲聊的老人,他们一样的神态安详。树也是有身份证的,从树牌上我知道它已经有120年,树冠如盖,活泼泼撑起一片荫凉。田寮村像这样的古榕树还很多,我仰脸看它,那些粗粝虬劲的枝枝叶叶仿若是个证人,见证了田寮村的经世沧桑。

对面两栋造型别致的三层洋楼,在这握手楼里的确是卓尔不群,超凡脱俗,这便是麦先生和他叔公的家。

“叔公知道有人关注麦氏渊源,可上心啦,这几天一直问我你什么时间能来。”刚一照面,麦秋华的话让我心里暖暖的。

院子里绿植盎然,花影绰绰。敞亮的大厅,餐厅与会客室错落有致,那些家私婉约着南洋风韵,楼梯婉转,起居间布局豪华精致。“这是一个富裕幸福的家庭,颇能代表深圳本土原生居民的当下生活。”我心想。

老叔公麦达通已经80岁了,很是儒雅,健步从二楼下来。听麦先生说,老人家年轻时还是编剧,早些年编辑陈仙姑粤剧唱本,也编过应时应景的潮流剧,爱憎分明的人物,确是演绎了一个峥嵘岁月。“剧团巡回演出,许多靓仔靓女也跟着各村跑,现在说就是追剧了。”麦先生的打趣,让我涌起无边的想象。“广府大戏”粤剧是闽南源远流长的戏剧。唱念做打,乐师配乐,独特的戏台服饰,抽象形体的表演,糅合了西洋乐器,烘托出形象、唱腔和戏剧动作的美轮美奂。来深圳,看一场粤剧,不失为一种艺术的享受。

现在老叔公依然耳聪目明,主持族中人事。相跟着,从外面又来了两老者,是老叔公的堂兄弟,87岁的麦广和和80岁的麦留兴老人。在广东,围桌而坐沏茶品茶是一种至高的待客礼仪,偌大的茶桌旁,几位老人家静静地等着我提问,厚实的重视感让我感动。

麦氏源缘

粤语我是不大懂的,麦秋华先生当翻译,老人边谈边写,字迹清俊。在叔公的描绘中,一段麦氏先人的迁徙史徐徐展开。

始祖隋朝铁杖公,仕隋。智勇过人屡立战功,帝赐姓,本姓麴,去匊为麦,授封宿国公,光禄太夫。至辽东战役,为国捐躯,享年54岁。三子扶棺,谕葬于南雄县百顺大水迳凤形山中。从此宗仗流传,冇人记载。直到南宋末年,南雄本埠物货丰饶,终成繁华之地。由于胡妃事件牵连,十三世祖志远公从百顺麦府拥家被迫南迁,顺流而下,落居南雄珠玑古巷,生二子。文富迁居贵州。文贵落居南雄珠玑,葬于雄州水南麦屋岭,又生三子:昆璧、昆泰、三璧。三子生五子:必荣、必秀、必达、必端、必雄。麦必荣、麦必达兄弟流落广东省番禺市黄阁镇。余兄弟分派到广东、广西、香港海外谋生。如今已有五十多世,约一百二十万人。

田寮,属麦必荣一脉,从这里称为麦氏一世祖,一开始并不叫田寮。明弘治十七年,一对年轻的夫妇晓行夜宿,从东莞来到了现在的龙湾,那便是十世祖麦蘧康公。此时的龙湾一片荒凉,林深辽阔,草木葳蕤,一座茅寮孤零零地立在荒草地里。麦蘧康公的好友叶氏夫妇在这里围茅造屋,开荒种地。于是两家人同住一寮,合力打猎耕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称为“同寮”。

日子在一天天向前,到十七世,人口渐多,两家分开另过,茅寮建了一座又一座,田园广阔,人丁兴旺,这时的村庄便称为“田寮”了。

田寮村位于丘陵谷地,有大头岗山,有茅洲河,有石岩水库……荔枝、龙眼、芒果等各种热带水果,主产水稻、大薯木薯等粮食作物。洪荒年代,广种薄收,生活难以为继。这个迁徙的族系泅游深圳河到香港下南洋,谋生发展,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华侨。旅住他乡,冷暖自知,这里面蕴含着许多的心酸血泪。宗族祠堂是他们的根,是他们割舍不下的血脉亲情,他们有走出去的,也有回来的。

“我就是在外闯荡数年又回到祖屋的。”麦广和老人脸色红润,目光炯炯,朗声笑说。“1951年回来读书,生产队时做队长,大食堂时是饭堂会计,现在养老喽。”

“早些年还没有设关卡,去香港从白石洲游过深圳河,我父亲就是带着我大哥游过去的。”48岁的麦秋华说。如今他的父亲和大哥也回来定居了,隔壁的洋楼便是麦秋华的家。一院五楼构造,每一层两百多平方米。他们一大家子三兄弟和父母依旧住在一起,一栋楼里各住一层,其乐融融。麦先生说父亲喜欢看一大家子围桌吃饭,孙孙们绕膝承欢。叔公的老兄弟们也常常坐到一起,淡茶话家常。客家人的睦亲崇宗,让我敬仰。

“田寮发展到现在,我排行24代,华仔又有孙孙,已经27代了。新中国成立前出生的我六岁丧父,体弱多病,几死几生。新中国成立后勤劳勤奋,在公明药店从学徒做到店员,又遇上好的时代,过着幸福的生活。”麦达通老人落下的笔苍劲有力,从他那个年代走来的人,语言意境透着一代人的特殊印记,我懂的。

“阿兰,食茶,待会让华仔带你去看看祠堂旧屋。”叔公的这句话我听得真切。

麦氏家族文化,祠堂祖屋是绕不开的话题,何况我对它们本来就兴致盎然呢。

祠堂、旧屋问踪

●田亭街:老街韵致

“我们先去看看石头房。”我跟着麦先生出门。一处旧屋夹在四面高高的楼房下,底层的平顶房,方正的小窗,石墙石柱,连窗棂门框也是石头的,砌墙的蚝灰光滑坚硬,是现在的水泥不能比拟的。上面的一层水泥结构看样子是后来加上去的,明显的不搭调。“这所房子是82年建的,祖屋成了历史危楼,从老屋搬来,这是我第二个家了。现在住的楼是89年建的,用的是自家的果园地。”麦先生说。屋子住着租客,见了房主麦先生只抬了抬头,又忙他自己的去了。显然他们不认识,我知道深圳有这样的二房东,本地人的房子大都打包交给他们打理,真正的房东则成了甩手掌柜。

文明路往龙湾路交界处,我看见了“田亭街”的标识,不远处是老井、祠堂、旧村。田亭街几处平顶老屋于今仍开着小吃店、理发店,依稀能看出老街的韵致。站在老街,听麦先生叙说,我想象着老街的往昔,那远去的市井生活。郎中麦兆林开了家药铺,用一些偏方、土方和中草药给人治病,那药铺飘着浓浓的药香;杂货铺老板麦林太有家40平方米的店铺,卖油盐酱醋茶。店铺里摆着许多坛坛罐罐,酱油缸上盖着大木盖子,那上面放着长柄的竹舀和漏斗;街中央的老井,井壁内深深的绳痕镂刻着老井的年轮,那种热闹从晨光里醒来,一直绵延向晚。井水供给了全村的饮用,似乎永远不会枯竭。从东莞来的剃头祥,从石岩来的剃头荣、剃头福,在井旁轮番摆场。老阿公带着仔仔剃头,闲聊着天。井台边靓仔“叮咚咚”地打水,洗衣服的女人“梆梆梆”敲着木槌,孩子们围井嬉闹,闽南语在轻盈婉转……

“麦承啟祖祠”、“元佰公祠”、“南园麦公祠”,田湾古井……它们被裹挟在四面高楼里。

●麦承啟祖祠、元佰公祠:岭南古建筑的智慧

“麦承啟祖祠”,建于明朝,气宇不凡,共三厅,依着坡度前低后高拾级而上。精湛的木石砖雕依稀可见,是一栋典型的岭南传统风格祠堂。只是墙头院落乱草萋萋,龙脊、木石砖雕蒙尘斑驳。它们落寞着,像被冷落的美人,老去的容颜难掩骨子里的优雅,破败里依旧婉约着岭南古建筑艺术智慧的光芒。

“元佰公祠”建于清朝,也是一样的三进制建筑。一栋大屋,严严实实地堵住了祠堂正门,麦先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叔公说到的公共食堂。那是特殊年代的产物,红色的墙砖难敌半个世纪的风雨,风化剥落。再看那古祠堂,青砖、红瓦以及黏合它们的蚝灰,从几个世纪的时光里走来,却是颜色不改,坚实如铁。麦先生说祠堂砌墙的灰泥、压瓦的行脊、灰雕都是蚝在水里浸化了的蚝泥糅合了纸筋,坚固黏性强,抗腐蚀。蚝壳以前从沙井运来,现在物以稀为贵了。

●麦氏祖屋收藏的烟火人生

通往古村的小巷曲曲折折,逼仄而幽深。“朴齐麦公家塾”就在这九曲回肠里。朱红色的木门油漆斑斑驳驳,推开木门是处狭长的院落,往里是宽阔的厅堂。站在那里,惹人神思:古巷子里走来了上学的蒙童,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吟唱有声,戒尺山响,随及满堂书声琅琅……

一排排青灰色的广府古民居在我面前铺展。“这就是我的老屋!”来到旧居,麦先生有几分激动,轻拂门廊下的灰尘,抚着灰雕上的花纹,来来回回跑着,“咔咔”拍照片,喃喃着“我得拍给孩子看看……”老屋有母亲的温情,有兄妹的嬉闹,有少年囧事,几乎每一个人都走不出故里情怀。

“屋里净面积才40平方米,是我奶奶留下的祖屋。我父亲刚刚去香港,那时我也才六岁的样子,每天背着妹妹去上学,下学放牛,回家做饭。其实也谈不上饭,大半是饿肚子。妈妈从田地里回来,拖着疲惫的身子给我们煮糖水就很好了。”

“糖白水能填肚子吗?”我不解。“哪里,是用木薯煮水然后加点糖就是了。”麦先生笑笑说。

“隔壁就是叔公的家”,叔公的家比麦先生的小屋宽敞多了,人形垂脊下的灰雕“四不像”,檐角的花卉依旧鲜活得很,透过木门缝能看见小小的院子,后面是两进房间。

“叔公的家最早有电视机。就摆在院子里,村里人来看,弄巷里挤得水泄不通,有人不是看是听电视了。”麦先生嘿嘿笑着,“我们那时淘气啊,不像现在的孩子怕放手,不管不顾地满村满巷里跑。谁家有什么好吃的,婚丧嫁娶的吃食都少不了我们一口。”

我也被感染着。时光在这里慢下来,这每一座小院,每一面窗,每一条里弄,该收藏了多少烟火人生,青石板上又走出了多少人情冷暖。

●一座祠堂,一族血脉

“叔公嘱咐我修护祠堂,叔叔说他一个人出资也行,大家想尽一份心也行,祠堂不能再这样让它荒废下去。我想把这食堂推开,门前敞亮了,祠堂再修整,以后祠堂可以祭祖议事,还能从祠堂里送走过世的老人。”麦先生幽幽地说着,眼里蒙上了动情的水雾。拜访几次,我不止一次听麦先生说过这样的话。一座祠堂,一族血脉,祠堂其实在麦氏族人的心里一刻不曾走远。老人们更是根深蒂固,百年后在祠堂里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来自祖宗的传承而归于祖宗的胸怀,是最安详的圆满。

这些沉默经年的古祠堂,似乎在等着什么人来唤醒,擦亮那蒙蔽的烟尘,焕发她该有的光彩。麦先生等麦氏儿孙觉察到了。

在龙湾路,有一座修葺一新的祠堂。麦先生特意打电话给他的小兄弟,为我打开了祠堂大门。健在原址上的新祠堂沿袭了岭南祠堂的风格,也是三进。佛山陶瓷高温琉璃瓦,传统牌楼门,龙形屋脊,木石砖雕彩绘热热闹闹着,在艳阳下光亮鲜丽。据说还特意请来了福建的工匠,一群有心的年轻人。

但有些东西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廊房里陈列着老祠堂上残存的些许物件。精致的木雕透着厚重的古雅,让人叹服的雕工,人物花鸟栩栩如生,仿佛要跳出来似的。花窗琉璃瓦,砖红小瓦掂在手里沉甸甸的,颜色依然光亮。还有那砌墙的,压脊的再也不是蚝灰,是水泥了……古迹古董是不可复制的,我感叹。

如今,田寮村麦氏族人,生活富足滋润。血性勇韧是麦系族人精神的脊梁,麦氏子孙并没有躺在父辈的辉煌里,不思进取,都干着自己的事业。麦先生说,人闲了就会颓废,没有了精气神。他现供职在“羽上佳科技有限公司”,一路上他时不时说到自己正在研发的“北斗GPS定位”,眉色飞扬。

蛮荒之地、茅寮、石屋、洋楼,祠堂,它们的辙印观照了家族的风月,村庄的齿轮也在滚滚向前。

胡笑兰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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