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月”那些事
□邵留生
中秋拜月，历来有之，唯独在电白一些地方称为“敬月”。每到中秋，或在天井，或在天台，或在门口，用一筛子，或一托盆，放上月饼、水果，点燃柱香，一家人等待月出。我想，所谓“敬月”，便是邀月吃饼，共享中秋，祝愿年年花好月圆之意。
中秋前夕上课，讲古代诗歌中常见情感类型，讲到“思乡怀人”，突然便想起中秋的月。“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中秋之夜，被禁长安的诗人肯定无法与家人拜月了，只有想妻女时“双照泪痕干”。这首诗课本里有，学生懂，但我心中的中秋月，学生不懂。
小时“敬月”，月是月，饼是饼。
小时候，最期待的节日除了春节，就是中秋了。虽然端午节、七月节会有粑，端午节还会有粽子，但都没有中秋的乐趣。我喜欢一年中最大最圆的月公，更喜欢柔亮月光下的月饼和弥漫的饼香。在懵懂的岁月里，迷迷糊糊也能感受到一家人围坐天井的温馨，可心里始终牵挂的，还是筛子里的月饼。看着筛子边沿袅袅升起的香烟，心里就万般渴望：这香，赶紧烧尽，好让我大咬一口月饼。那些年不像现在，在八月十五夜前就把月饼吃腻了。吃月饼，是小孩们中秋夜最大的福利。
等待吃月饼实在是一件难受的事，我忍不住口馋，就用手去翻翻月饼，父母看出我的心思，便用恐吓了我整个童年的理由恐吓我，月公还没吃，你不能先吃，要是先吃了，月公就会割你的耳朵。每每听到，我总会用手摸摸耳朵，还在，也不痛，只能等香烧完。父母只字不识，讲不出多少动听的故事，他们说着农事，我却几乎一句都不懂，心里装的，其实还是月饼。那时父亲母亲都还年轻，我小，还不懂得筛子里每一个月饼，都来之不易，洒满父母的心血，写满父母的期待。小时“敬月”，月只是月，饼只是饼，就如读到李白笔下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时我只知道前面两句，也只能读懂这两句。
大时“敬月”，月非月，饼非饼。
读大学，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而且一出就离家千里。到达学校后一个星期，中秋就到了，地不熟，人尚生，只能在想家中把节日偷偷度过。那一年，湘潭的秋被雨笼罩，点点滴滴，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中秋被雨淋透了，只剩下灯火中偶尔随风飘舞的梧桐细叶。幸好，学校给每人发了一个小小的月饼，精致得很。到了晚上，拿着小小的月饼，想着家，小时月饼的香味还在，只是天井已远在一个叫做家的地方。大学三年，没再“敬月”，每年中秋，月还在，饼还在，只是月已非月，饼已非饼。
我想起白居易的诗《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园边。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头水馆前。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中秋之夜，月亮如期升起，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但诗人今年已贬谪“湓浦沙头水馆前”，即使今晚的“清光”依旧，可人已身处“湓浦沙头水馆前”，“西北望乡何处是”，贬谪、中秋月夜看月，时空变迁，物是人非，悲苦无形。此时的月早已不是月，已是思乡之物，情感归依之物。就如崔护《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虽然没有中秋明月，只是桃花春风，但春风含悲，桃红又如何，何尝不是睹物怀人，潸然泪下呢？花非花，春非春，时空转换，心已碎。
两年前的中秋夜，在老家，我一个人站在天井，天井不再有儿时“敬月”的欢声笑语。看着天空皎洁的中秋月，目睹中庭地白，耳闻天井虫鸣，冷露无声湿短发。想着住在老家的母亲，一个人孤独地打发晚年，虽然今晚有我陪伴，今晚秋思落我家，但是明天天亮，我又将离开，“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的凄清仍将年复一年。无声的冷露，今夜的明月，年迈的母亲，无以回报的慈爱，无力挽留的时光，天地之大，我仿如无处寄放的尘埃，没有去处，也没有归途。
到孩子已长大，他也是每每期待中秋月起，一尝月饼。我就变成了小时候的父亲母亲，也会用月亮割耳的谎言欺骗他。坐在天台，看着圆盆中的月饼，看着孩子幸福而又焦急的等待，我给他讲爷爷奶奶的故事，讲我小时候耳朵被割的谎言。他似懂非懂，也会举手摸耳。那时，我就看见小时候的我，想起小时候的父亲母亲，想起老家小小的天井，想起香气四溢的月饼，想起那柱似乎怎么烧也烧不完的香……今又中秋，又是“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故园不远，而今晚月将非月，饼将非饼。
有时我想，年年明月年年明，可我终将年复一年地老去，当不成月上桂树，到了只能咬动双黄莲蓉月饼时，那时的月，还是柔亮剔透，那时的饼，还是圆圆满满。我终将像小时候一样期待中秋之月，期待中秋之饼，那时“敬月”，月是月，饼是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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