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识与文心

南方日报 2019-09-01 09:28

《唐前岭南文明的进程》

陈桥生著

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年6月

定价:38.00元

●林岗

我不知道前人有没有用过“岭南学”一词。如果把它当成是岭南地域历史文化研究的“总结陈词”而不是大学校园专业意义的学问,那这个主题渊源久远的探讨和积聚下来丰硕的成绩足以当得起“岭南学”这一称辞。远的不说,光上世纪80年代至今,由广东出版界前辈岑桑主持的“岭南文库”已经出版了140余种,“岭南书系”出版了230余种。即便不说蔚为大观,但学人和出版界数十年的努力和积淀使岭南历史文化的探讨成为经久不衰的主题总是符合事实的。最近我读到广东高教社出版陈桥生的新作《唐前岭南文明的进程》,令我耳目一新。

好几年前就听说,陈桥生要从贬谪文学入手写一本岭南研究的著作,当时就甚为期盼。不过令我吃惊和佩服的是,他对岭南历史文化的观察和对这个主题的处理比他初始的想法深入了一大步。他的眼光更加远大,所处理的题材不再局限于贬谪南来的文人,也将本地文化力量如何在与中原文化的交流融合中生长壮大纳入考量,从而描绘出岭南地域文明成长的生动图景。他的历史叙述有纲有目,有血有肉,文笔风趣雅致。加上他对岭南生活的独到观察,使其新作后来居上,为岭南研究增添一异彩,是岭南学的新收获。

中古时期的岭南文史研究有一个不易处理的难点,留下来的文献记载比较粗略,大纲大目是有的,但细微关键处的文献记载,不是散轶就是阙如。怎样组织起脉络清楚而且生动细致的历史叙述,从文献中辨识出更有深度的历史内容,成为撰述者的挑战。与桥生君取材相近的中古时期岭南文史研究前辈学者也曾做过近似的工作,史识是足够的,但总觉得略欠文心。大处虽然不亏,然丰富性和予人的启发性就有遗憾。就是因为在梳理历史脉络的时候,粗的多,细的少。这既有写法的不同,偏重政治还是偏重文化;也有观念的差异,由大处进入还是以小见大。《唐前岭南文明的进程》显然属于后者的居多。正因为如此,史识与文心两方面的结合反倒更好。既有宏阔的史识,也有细微的文心。作者能从他人不太注意的细微史料入手,加上其他旁证,赋予史料不同凡响的新意义。有名有姓贬谪岭南的官员是从西汉末京兆尹王章上谏书被贬开始的。这件事,稍不注意的人很可能就放过了。因为王章未及上路就已经死在狱中,可写之点实在不多。可是作者别具慧眼,在《汉书·王章传》中寻出冤狱平反后的记载:“其家属皆完具,采珠致产数百万”,从而牵出一段“合浦与海上丝绸之路”的大文章。文献记载虽然没有细节,但透露出重大信息。一个官场失意者的家属,丈夫死后带着家小受贬合浦,不到两年时间居然能够带着数百万钱财回来,除了这个弱女子特别能干以外,必有一个繁荣的产业有以致之。作者注意到了,这个产业就是“采珠”和那时的海外贸易。同时,作者更以神来之笔找出合浦的汉墓出土作旁证,有力地证明了合浦自西汉后期起即开启其高度繁荣的历史。如此,由贬谪史引出来的关于岭南开发的结论便是完全可信的。书中写道:“于是我们看到,在秦汉之时,从"谪徙民"到"往商贾者",再到这些"徙合浦"的王公贵族,一批接一批的中原人来到了岭南,推动着岭南政治、经济、文化的迅速发展。合浦的繁荣就是有力的例证。”

唐前南徙士人里面最有名的莫过于谢灵运了。笔者所在的校园至今称康乐园,南门外有康乐村,往西一站路又有地名曰客村。这些都是拜这位当年的“康乐公”所赐。然而据陈桥生所考,谢灵运在广州只有短短三个月。他之南徙广州,相当于走在赶赴刑场的路上,留下确知写于岭南的只有《临终诗》一首,“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泯。”怎样处理大诗人谢灵运这个题材,也有犯难的地方。写吧,落笔之处实在不多;不写,又好像缺少了什么。所以偏于传统写法的历史学家谈到岭南开发史的这一页就把它省去了。陈桥生却是别开生面,由这个似乎简短的故事铺陈出精彩的一整章《谢灵运的南徙及其影响》。陈著又不是无中生有或借题发挥,他的写法建立在他深湛的文史修养的基础之上。作为一个人,谢灵运在岭南的时间很短,但作为诗人,他一生致力的诗歌艺术却可以因为他南徙的机缘在岭南大地流泽绵长。而且谢灵运所处的时期是五言诗汉末兴起以来迈向成熟转变的重要时期,他的情感表达模式乃至他的取材、修辞和技法都给后来者以启发,并且留下痕迹。作者以己之所长,看到了别人忽视或根本看不到的岭南文明进程这一页的隐秘,故为之大书特书。

陈桥生找到了追随并师法谢灵运的岭南传人,他就是唐代的张九龄。谢灵运也不知道,他殁后近三个世纪可以找到自己艺术的传人,同样张九龄也无从与自己的精神前辈谢灵运谋面,但这种时空的隔阂并不妨碍晚辈沿着前辈的精神踪迹摸索自己的道路,并不妨碍跨越时空的灵魂相契。陈桥生给出的结论发人深思:“谢灵运在岭南的命运是一场悲剧,但其深沉凝重的诗歌风格,却因为三百年后张九龄的承继而发扬光大。因为张九龄的嫁接与实践,矫正了初唐时弥漫于宫廷内外的齐梁绮靡之风,为盛唐诗歌注入风骨与词采,从而迎来了盛唐诗歌的曙光。就此而言,谢灵运无疑又是幸运的,是永在的。”

岭南开辟至唐代,与中原交通格局底定,此后便无变化。但这个时期却存在交通线由西向东移的情况,并推动岭南社会政治经济格局的变动,旧的交通节点城镇发展迟滞,新的交通节点城镇兴起。从前我对此点一直没有留意,读了该书后乃恍然大悟。岭南固然有海通的优势,但这个优势放在大航海前的农耕时代,它也只能催生奢侈品及占量很少的香料和药品的贸易,经济上不具有重要性。岭南的开发主要还是“朝北看”,中原对岭南而言是一个主导性的存在。中原所辐射出来的力量,沿着古代交通大动脉河流跨过山岭又沿岭南的河流通往各地,这种状况决定了处在交通线的枢纽地形成的城镇,较为迅速得到发展。三国时期以前,政治经济中心尚在黄河流域,中原的人与物大都沿汉水、湘江到湘桂走廊,越灵渠由漓江而下汇入桂江再于梧州汇入西江,故处于该地古称“苍梧广信”的地方就较早发展起来。陈著提到汉末两晋时期士燮家族崛起广信,书的第二章有专门探讨“广信——最早的岭南学术中心”此一问题。士家长期盘踞岭南,又兼虚怀接纳南徙的避难士人,造成一时兴旺的学术风气,让岭南受益良多。然而随着晋室南渡,影响岭南的政治中心东移,原来的交通线失去优势。由北江的起点今韶关溯浈水而上,翻越大庾岭再沿赣江通长江就到达六朝古都南京。政治中心的东移导致岭南交通格局的改观,于是,始兴即今韶关取代了广信的地位,崛起成为新的政治文化重镇。陈著第七章“始兴在南朝的迅速崛起”对此有生动的描述。从前默无名声的始兴一时风云际会,人物辈出,成为岭南政治和学术的重要枢纽,甚至后来出现张九龄这样的大唐宰相,其实也是渊源有自的。这是笔者读过陈著之后的一点心得。好书就应该这样,给人以意想之外的启发。陈桥生这本书给人的启发正所在多有。

陈桥生所研究的岭南固然是历史上的岭南,但他的眼光却很现代。他谈论岭南,好处是不隔。汉末中原多故,牟子避乱到交趾,于是有了《理惑论》。牟子主张三教共存共融,陈著以为牟子得力于他的岭南体验。作者写道:“中原文化视尧舜周孔为正经,佛道为异术,岭南则合义者从,愈病者良,博取众善以辅其身,没有固执拘泥,择其善者而从,思想自由开放,兼容并包。”岭学前辈刘斯奋将岭南精神总括为“不定一尊,不拘一格,不守一隅”的三不主义,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如果不是对此中岭南精神深有体验,即便同读《理惑论》也是难以有此解会的。当然思想的形成是神秘的,后人几乎不可能实证还原一种既成观念产生的具体因果,但是从作者的亲身体验入手,至少可以给后人开启一条进入此种历史观念的恰当途径。

(作者简介:林岗,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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