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年
天气晴朗,家乡南雄青山陈屋村新建的文化广场上人山人海,个个脸上喜气洋洋,站着的坐着的,走来走去忙碌的,嘴巴也不闲着,磕着瓜子花生,见人说着:“新年好!”话里飘着香气。正逢过年,祠堂重修落成一年了,怎能不喜上眉梢?
新祠堂巍峨气派,墙壁朱红色,富贵得很,分下、中、上一进三庭,呈递升状,越往后越高,有“步步高升”之意。厚重油亮的琉璃瓦上,前庭缀着“双龙戏珠”,明丽炫目,飞檐翘角,有“麒麟蹲守”。鲜红的大门贴着新联,上联“颖祠重建千年盛”,下联“川堂子孙万代旺”,横幅“万代荣昌”。读着对联,我的内心暗流涌动,宗族的神圣漫遍全身。我站在大门口端详良久,被“门当”和“户对”深深吸引。门当石还是我小时候经常坐的两块厚重的长方体麻石,忠心敦厚地守护着村子,守护着村里的世代子孙。烫金的三六“户对”,显示了青山陈屋曾经的富贵和荣耀。据说祠堂大门上有“户对”的村子,一定有过官至庙堂的人物。青山陈屋村大门口曾经就有过官赐的“栓马柱”。我为有这样的祖先心生豪气,我想我的身上该有着他们聪慧勤勉的血统。曾听父亲说过,青山陈屋过去有个燕子公公,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财主,村外绕村而过的小河上下,老一辈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说小河上游的几个村庄,还是他家的马夫和渔夫建的呢。
咚咚咚,咚咚嚓,锣鼓响了起来;嘀嘀嗒,嘀嘀嗒,唢呐应和着。广场上、祠堂里,来恭贺的龙狮飞进飞出,龙绕着狮,狮逗着龙,腾挪,跳跃,飞翔,翻滚,祠堂里的年回来了。祠堂阁楼上的老狮头沉睡多年,老得牙齿都快要掉光了,胡须也白了,稀稀疏疏的,在远方宗亲鲜艳的贺狮贺龙面前暗然失色,几个五十多岁的邻家哥哥轮流换着舞动老狮,努着劲,很想舞出往日的神采,可是半个钟即气喘吁吁的,一场下来,倒换了好几个人。我堂哥笑着说:“老了,体力不行。”我又想笑,又可惜。
青山陈屋自古就有舞狮的传统,自上世纪90年代,村里的中青年人陆续外出打工,举家迁往镇上、城里的也不少,回来过春节的寥寥无几,舞狮队后继无人,自然散了,一散就十多年。去年为庆祝祠堂重建,外村的宗亲来龙狮祝贺,村里自然要以狮相迎。舞狮尾的少年,从未训练过,不懂套路,一开始只是弓着背,小心谨慎地跟着,后来竟然敢蹦,敢跳,时而左,时而右,时而翘脚,时而提臀,由着性子闹着乐,众人也不苛求,只管乐呵呵地笑。只有晃悠在狮头前的“阿公阿婆”,优哉游哉,永远是笑眯眯的,仍旧是最贴心的美好回忆。
小时候,每逢春节,是一年中村里最清闲最热闹的日子。地里所有的活计都搁下了,年夜饭后,祠堂里便响起了锣鼓声,舞狮队在做着热身运动。村里的规矩是,年初一不能串门,都集中在祠堂里看舞狮。年轻人把老人一个个扶进祠堂上座,桌上摆着油果、酥饺等“年料”。他们扎起红腰带,舞着狮子,响起铜锣家伙,先给老人拜年,老人笑成了弥勒佛,作揖回应:“祝你们年轻人身体健康、生产大丰收!”给老人拜完年后,舞者把狮头舞得上下翻飞,狮毛飘扬,扇起一阵阵风。那“阿公阿婆”却只管慢吞吞地,摇着破蒲扇,笑眯眯地,左一脚,右一脚,左一扇子,右一扇子,一板一眼逗着狮头,偶尔扇子轻轻地拍一下站在最前的小孩,小孩吓得缩了脑袋,钻进人群里,逗得众人阵阵哄笑,那脑袋眨眼又冒了出来。胆大的小孩,仿佛“报复”似的,悄悄地猫向前去,从后背跳起拍一下“阿公”的头,转身钻进人群里,待“阿公”慢慢转过头寻找,那小孩早没了影儿。哄笑声又起。有的人看着好玩,跟在后面模仿“阿公”“阿婆”,举手投足滑稽可笑,满堂爆笑不已。一个个年,就这样在祠堂里笑着过了,笑过的村人,过去一年里的怨怼,也随着笑声飞出祠堂,飞向辽远的天空。我盼望着过这样的年,我想人人都盼望着过这样的年吧。现在都讲过年吃什么更时尚、更新鲜,更健康。超市、网上,年货应有尽有,不怕你买不到,就怕你想不到,家家备的年货盆满钵满,可是,为什么年货越来越多,年味却越来越淡呢?
自村里的舞狮队散了后,人心竟也散了,后来连村组长也没人愿意当了。村里也没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可以说句主心骨的话,可是话又说回来,如今的年轻人,有几个听得进老人家的话?
“屋漏偏逢连夜雨。”五年前,芦园的祠堂塌了,残垣断壁,给村里笼上一层颓败的气息。曾经,过年的祠堂,成天爆竹震天动地,锣鼓喧天,像有掀开屋顶的阵势,从除夕闹到元宵,欢腾在空气里酝酿。自从祠堂倒塌后,寂寥荒凉,连进祠堂祭神祭祖也不能了,只剩下到村前的社官,潦草地放一挂爆竹,稀稀拉拉。社官也像枯落了似的,草木稀疏,在风中瑟瑟,哪有曾经的敬畏感和神秘感?
前年,村里的后辈有人提出要重建祠堂,并邀请我父亲必须要出来坐镇,说有您老的支持,我们才踏实,有底气。父亲是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老牌高中生,曾经做过十几年民办教师,受传统教育熏陶日久,见家族人心涣散,一盘散沙,常常唉声叹气,可是他人微言轻,有心无力。能在古稀之年为村里出份力,他自是乐颠颠地,东奔西走,人也似乎健朗了许多。
村里开始筹资,建微信“亲人群”,推选群主。后辈们听到倡议,像唤醒的狮子,纷纷抖擞起来,从嫁出去的陈家老姑婆,到咿呀新生儿,转账的、发微信红包的、捎带现金的,仿佛谁都怕少了自己这一份力似的。留村的叔伯兄弟等,铆足了劲,日夜赶工,巴望着祠堂一朝即成。涣散的心,竟因了这祠堂,重新拧成了一股绳。
有一次,我陪父亲回老家商议建祠堂之事,留村的男子都来了,十多个人,围着一张旧的四方矮桌,或坐,或蹲,吸着卷烟,喝着苦茶,卷起的裤脚沾满了泥巴,表情庄重,像是在商议振兴民族的大事。我知道这里面的一些人,曾经有过很深的过节和恩怨,甚至十几年老死不相往来,现在却坐到了一起,亲切地交谈着建祠堂的事,丝毫看不出他们曾有过多么深的恨意。我为之感动良久,是不是一谈到宗亲、血统,个人的怨恨都变得渺小,甚至可以忽略?
半年的辛苦和热望,祠堂终于建成。村里择了祠堂庆典的日子,青山陈屋所有的游子都回来了,拖儿带女,500多人,带着喜悦和激动,回到了亲切的故乡,为着祠堂的重生,更为着祠堂里的年,敲锣打鼓,龙狮飞舞,和着满地欢快的爆竹、璀璨的烟花,我们欢聚一堂,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是从同一个祠堂里衍生出来的,像村前的古榕,五百年来,枝繁叶茂,可不管生出多少枝杈,枝杈中又生出多少枝杈,也不管伸向哪个方向,根却是不变的,都是同根生啊!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一个没人愿做村组长的村子,对于重建祠堂,却表现出如此的热诚和团结,不管飞得多高多远,都不辞千里万里举家回乡,回来了,看看祠堂,在祠堂里过个年,仿佛只有这样,向孩子们解释“颍川堂”才有意义,漂泊的心才能踏实。是的,回来看看心就踏实了。我想起珠玑巷鳞次栉比的祠堂,想起千年古村新田的众多祠堂,想起南雄的姓氏文化,无不是寻根文化的回归与繁荣,是现代人从庞杂滚滚的经济市场夹缝里,奋力挤出来,寻找自我,寻找方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重建的祠堂蹲踞村中,祖先的荣光摆在那里,神龛前的屋顶下,高高挂着新龙头,牵动着每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子孙,有激励、有期待。父亲双手捧出一个旧物——陈氏族谱,走进上堂。每年过年,添丁的村人都会请父亲,把他家的新生儿写进族谱,族谱将不断加页、加厚,千秋万代,成为族里的神圣之物,亦如这祠堂。这重生的祠堂,和祠堂里的年,都将写进族谱,代代牢记、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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