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关古道上的身影

羊城晚报 2018-10-03 13:48

□周伟兵 处暑秋凉,立在关门眺望,发现苏东坡的飘逸身影。

世人都赞苏诗好,谁知东坡行路难。苏东坡一方面为人世间唱出“大江东去”的豪放,一方面又不断地承受着“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个体凄凉。他六十四载的人生中,除去少居家乡的成长期,就一直奔波,曾任八州太守,三部(吏、兵、礼部)尚书,入狱一次,还两次被贬,流放黄、汝、惠、儋四州,成为北宋被贬谪到大庾岭以南的第一人,更成为了被贬谪到海南岛的唯一者。

从定州一千五百里路云和月赶来,苏东坡五十九岁的身板,已远不如第一次四十三岁贬谪黄州时的境况了。那一次他还能写出《赤壁怀古》和《前赤壁赋》《后赤壁赋》那样的豪放之作;还能沐雨而歌“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可如今他已老迈,又走了那么长的路程,且还是带着对岭南风物的知之甚少和路途中政治迫害不断加剧的残酷现实,来到了梅关古道。他先是被告知要去英州任太守的,来到关前时才知朝廷又贬他去惠州任建昌军马司,不管怎样,他的想法一定是先结束了徙途再说,至于官大官小,他已没那么在乎了。作为文豪,在梅关他必会以游代歇观赏一番的,一关之间,脚踏两州,且登高望远,放眼岭南,他不能不有所感慨,有所触动。关北的大余县境那时和现在都不属岭南,而跨过关门,柔媚鲜亮的山水才会像岭南画派的画作一样别具韵味,铺展脚下。苏东坡曾走过北方的雄旷和江南的佳丽,而今,他的足迹又要印在秋不辞翠的岭南大地了,这对于一个官员或老人也许是件坏事,对于一个诗心赤子和精神贵族却未必不是好事。苏东坡的岭南、海南之徙既丰富了他的人生经历,又提升了他的平生功业,毕竟“黄州惠州儋州”之绩中,有两项是从此开始的。

苏东坡与爱妾王朝云及儿子苏过这时有没有回望北方依依不舍我们不得而知,只知他们在古道旁栽下的那棵松树如今还昂然屹立,只知道多情岭南在他们跨过关口的刹那间就将他们拥揽入怀。惠州给了贬官苏东坡一个惊喜,它以自己山青水秀的景致和纯朴善良的民风,抚慰了这位南迁老人业已苍凉的心灵。惠州四围的地方官经常会来陪他吟诗作画,顺带地给予些食物上的接济,惠州佳果也让苏翁赞不绝口,“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之乐,九百年过去仍举世皆知。苏东坡寓惠两年零七个月,共写诗一百五十二首,词八阙,文章和书信三百二十六篇,这些文字无不赞赏惠州的风土人情,逐渐改变了世人视岭南为荒蛮之地的偏见,以至于“一自东坡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但是,苏东坡在惠州的舒坦与作为恰恰成了新的贬谪理由,于是他一路向南,渡过琼州海峡,成了海角孤客,九死一生。

到了宋徽宗继位大赦天下后,苏东坡的命运又现转机,本来他以为将儋州了命海岛埋尸的,不成想却接旨而渡海回返,在北归途中又来到必经之地梅关古道。此时正值建中靖国元年的正月,珠玑巷年味正浓,南雄街板鸭飘香,大庾岭上的梅花也恰好开得俏俏艳艳,雄关古道迎来一番浅雪配着浓梅的冬日胜景。苏东坡当然会去看看自己六年前栽种在古道旁的青松,正抚树唏嘘感叹间,一过路老翁认出了他而施礼道:“今日北归,乃天佑善人也。”苏东坡感动,视陌生翁为知己,带泪吟出“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的诗句来。梅关古道见证了苏东坡落魄生涯中最扬眉吐气的一幕,从此后,它的屹立不仅是为了述说岁月沧桑,还担当了为伟岸人格作礼赞的历史使命。

出了关楼面北,青石古道凹凸斜降,满岭梅花汇成霞光。这位天涯归客正杖藜徐行吟诗北去,把自己心爱的朝云留给了岭南山水,把自己生命的光焰燃烧在不舍他他也不舍的土地,还把他那蹒跚中仍显飘逸的背影,映在了梅关古道的斜阳晚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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