胰腺(4)
近几个月老天大旱,塭塘都干得差不多了,目之所及,潮湿的淤泥居多,有些地方还长起了牛筋草,要是再旱下去,塭塘也快变成荒草地了。塭壆上一间间的草寮倒还在,通常草寮边上还得种上几丛芭蕉,据说是为了防蛇蝎。芭蕉都蔫乎乎的,塭下泊着的小木筏看样子也长时间没动过了,竖在泥淖里的竹篙一根根指向天空倒有一种老旧的颓败感……正是我那些搞画画的朋友们所喜欢的场景,如果不是因为开车,我应该拍张照片给他们看看。
大姨子却很反常,一句话也没说。我时不时从车内后视镜看她,见她端坐中间,双手捧着香灰,车子摇晃时,就任由身体晃动,只求手里的香灰不撒出来。我说,要不你找下看有没有袋子。她也懒得找,直接说,不用,老僮身让我亲自捧回家。我想,在大姨子看来,那几帖中草药什么的,她并不看重,倒是这一捧从老爷炉前请下来的香灰,才是救命的神药。她原本就是精明人,阿喜没病之前,她每天要卤几十斤的卤肉和肥大肠,然后在周边村子叫卖一空,有时丈夫都没她赚得多。那些草药包我在路上就偷偷看过,不过是些四叶莲、蛇舌草、金银花之类的普通草药,山上就长了有,清热解毒倒还可以——我父亲去世之前也算半个民间草药师,少时经常看他把从野地挖回来的草药曝晒在门楼口,他医别的病不行,肾炎还是医好过好几位的。
那棵木麻黄树像是突然出现在了我们跟前——我记得来时,路两边除了芒花草,并没有什么木麻黄树,而且那棵树高得有些出奇,地上满满都是树芼,像是铺了一层地摊。当然,问题不是出在这里,问题是,芒花草那一串串粉里透紫的花穗,擎在空中,遮天蔽日,风一起,摇晃的花穗像是能把阳光吸附过来,又像镜子一般,把西斜的光透着缝隙反射到了我的挡风玻璃上——其实也就是一晃动的瞬间,我是不该打那该死的方向盘,根本没有多少空间能让我打方向盘,打方向盘还好,我更不应该把油门当刹车踩——可见把油门当刹车踩还真不是女司机的专利。几乎就一眨眼的工夫,车子像头发疯的牛,向前骑了上去。轮子底下的树芼本来就打滑,刚好也助了一把力,于是车子凌空飞起,撞上了木麻黄树,幸好是撞上木麻黄树,或者说那棵树足够粗壮,车子一下顿住了,像是一个人被抓住领子提上半空,停了下来,晃晃悠悠。
我惊呆了,开车十几年,还真没发生过这么大的事故。方向盘的安全气囊已经弹出来了,像是一堆白色泡沫,把我整个身子都罩住了。我定了几秒,想动下身子,回头看大姨子,发现她躺在后座前的空隙处,头上正在冒血,看样子是撞到座位的硬物了。她嘴里哼哼哈哈的,处于半昏迷状态。
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我尝试伸手去摸手机,发现手机又掉了,估计在脚踏处,凹陷的车头刚好将我卡死,根本就够不着。更为棘手的是,只要我一动身体,架在路面和树干上的车子就会跟着晃动,并发出叽叽呀呀的让人绝望的声响。我探头看了看底下,估摸有五米的深度,除了芒花草,沟渠里还有各种灌木和枯枝,摔下去肯定没救。就算有救,车子深陷在草木里,就等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别说这里人烟罕至,就算有人路过,也不会去探寻五米以下的沟渠还藏着什么,也许要等到我们的尸体都发臭了才有可能被发现了……人在恐惧和慌乱时其实还蛮清醒,我朝大姨子喊,不要动,不要动,再动我们就掉下去了。可是,还没等我喊完,大姨子却倏地坐了起来,她的双手依然捧着香灰,所以身体一失衡,就又倒了下去。这一倒,车子终于招架不住了,咔嚓一声,翻了个身子,直直地砸了下去,立马就被草木吞没了。
最后,我只听到一群水鸟从我们身边扑凌凌的惊慌失措地飞走,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已经是一个礼拜后的事情了。我躺在县人民医院的ICU病房里,浑身插满了管子、缠满了绷带,妻子就守在我身边,见我醒来,激动得哭了。妻子说,一根枯枝刺穿了我的腹腔,巧妙地避开了主要器官,却偏偏刺中了胰腺,幸好医院里有我的同学,担起责任第一时间动手术抢救,如果转移去广州,长途奔赴,估计小命早就没了。昏迷了一个礼拜,我的脑袋像是主机重启,有些事情一时还想不起来,不过很快,我想起那一群惊飞的水鸟。我问,是怎么发现我们的?妻子说,是附近鸡场的老板,他看见你们的车子拐弯不见了,又长时间没有在道路的另一端出现,感觉不对劲,就跑过去查看,才匆忙报的警。我长舒了一口气,心想那一百块钱没白花,关键时刻救了小命。
我的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一动还会痛,妻子叫我躺好,她去叫我的同学过来。我说没事,对了你姐呢,你姐怎么样啦?妻子说,她没事,只是皮外伤,出事后,还只顾抓着手里的香灰。妻子这么说,有点生她姐的气,难怪,毕竟我是因她而出的事。接着,妻子又说了谁谁谁来看过我,谁谁谁没来,你当初还帮他写过评论呢,你出事了竟然假装不知道。我说算啦,我那篇评论很隐讳地评论了他几句,他也假装没看出来,其实还是看出来了,心里不爽呐。妻子说,真小气。我说是的,患难见真情嘛。说着搂了一下妻子的腰,她的腰竟然细了不少。
度过危险期后,我从重症病房转移到了普通病房。这期间,我听妻子说,她姐又开始到处寻找神医了,去陆河,去揭阳,早上出发,深夜才回来,每次都能带回好多奇奇怪怪的药物,内服外敷,阿喜也很听话,像小孩子一样,乖乖地,照大姨子说的做。妻子说,其实我姐也知道姐夫的病是治不好的。我问,那她怎么还那样?你有机会应该劝劝她,你作为妹妹,方便说话,就让你姐夫体面地过几天日子,有尊严地走吧。妻子说,我早就说过她了,可她不听啊,她说,是知道迟早有一天会死,可这不还没死么,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就等着他死吧。
一个月后,我出院了,就在我出院的第二天,妻子接到告知,她姐夫也就是我的同门阿喜去世了。半夜,大姨子搀他去上厕所,突然头一歪,就没再醒过来。一家人把他偷偷抬进村里的老厝,骗村里人说还有一丝气息,没死透呢——因为按村里的风俗,人在外面死了,哪怕只是在离村一路之隔的省道边上,那也是不能进村里来操办葬礼的。
然而那段时间,新冠肺炎闹得很凶,好多地方都封村堵路。我想阿喜虽然回了老厝,因为疫情,恐怕还是办不成葬礼了。妻子担心我的身体,又不让我上去帮忙。不过几天后,接到丧葬理事会的来电,说阿喜的葬礼定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特殊时期,一切从简,只收赙金,没有宴席接待。这当然可以理解,作为同门,再怎么样我也得上去送一程。
葬礼当天,我开车回去,高速封了,只好走国道,到内湖再转省道,几十公里的路途,车辆稀少,不见一个行人,还被人拦下测了五六次体温,看车窗外的人都全身防护,像是电影里的场景,风声鹤唳,仿佛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了。赶到时,时间已经不早,看样子都快出殡了,现场除了死者的近亲,几乎不见任何外人,虽然事先预想过,还是觉得很意外。即便是送葬的亲人,个个也都戴着口罩,连师公也一样,所以通过劣质喇叭唱出来的师公歌瓮声瓮气的,像是被人按在水里歌唱,自然是跳着唱几句应付了事。
那是我见过的最寒碜的葬礼了,大姨子说的没错,阿喜这辈子“高尚好汉”,交友甚广,最后却落了个如此的下场——即便是这样,那也是大姨子在村干部家里拍了桌子争取来的,她说,阿喜的葬礼非办不可,除非把她枪毙了。村干部当然不敢硬来,不过怕担责,还是向镇上汇报了情况,所以快出殡时,哗啦啦来了不少警车,拆了丧棚,疏散了人群,接着又来抬走阿喜的棺材,他们以为棺材有多沉,一时劲用大了,竟还把棺材掀翻在地。棺材最后被扔上殡仪馆的面包车,直接拉去了火葬场。
眼看事情闹大了,亲人怕惹官非,就都散开了,师公的唱词戛然而止,扔了话筒,落荒而逃。大姨子几乎哭死过去,她趴在地上,像是那天趴在月眉庵前,双手一直保持着掬捧的姿势,仿佛那天从庵里捧出来的一把香灰还在手上,实际她的双手已经空荡荡了。
我不敢久留,看不得那样的场面,再说身体也开始感觉不舒服,便提前开车回家,一路上又被拦下五六次,最后一次体温有点高,还差点被强制送往隔离点,幸好再测时,争气的体温稍稍降了下来。
后来,我才听说,阿喜得的是胰腺癌——得知这个病时,我吓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带了伤疤的腹部。我特意上百度查了一下,发现胰腺作为一个人体器官,窝在几个大器官的后面,实在有些不起眼,像个遭人遗弃的长条布袋,一不小心,就忘了它的存在。
我的医生同学却告诫我说,我的胰腺受过损伤,切除了一部分,以后必须定期复查,得时刻盯住它,否则很容易出问题。我明白医生的意思,也就是说,从今往后,我的胰腺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滴滴答答地躲在我的腹腔深处,随时可能会引爆,让我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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