胰腺(2)
一小撮小麦草就能起死回生?就算月眉庵里的老僮身真的医治过不少疑难杂症,那她也不能神到能治好绝症啊——不过我还是忍住了,这时候泼人家冷水挺不合适,也不忍心。我说好吧,我这就开车回去。我能做的也就是跑跑腿了。
山道还算平坦,摩托车开过去,完全没问题。我能想象阿喜开摩托车带大姨子过山时的神情,他一直是很自信的人,自信到都有点自负了。怎么说呢,我对他的印象其实并不算太好,微信都加了五六年了,却从没有私聊过,每年见面的次数也不多,这几年,他甚至连年初二都没往岳母家来聚餐了,说他是老女婿了,孝敬长辈的事情就留给我们这些年轻人去表现吧。这话听着就让人不爽。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同门之间,能说就多说几句,不能说,那也无所谓。
“旧年的事了,那阵时他人还好好的,干完活回来是喊过腰疼,腰骨酸软算什么病嘛。”大姨子边走边说,她至少瘦了一圈,没走几步就气喘了,“那次我们下山后,鸡场老板也叫他带只鸡返去煲汤,阿喜就说啊,橄榄煲鸡,哪是能赢过煲乌龟呐?”
“乌龟是他钓鱼钓的?”我知道阿喜平时喜欢钓鱼。
“就是啊,说起这事我就心肝痛,没工作时他就爱去水库钓鱼,唔知怎呢,就钓了只乌龟返来,有五六斤重呐,准备用青橄榄煲汤,还打电话叫了工友来厝内打边炉。我内心是不舒服啊,平时拜神拜佛,知道乌龟不能随意吃——没办法,死鬼拖着,晚上一吃,第二日就出事了,胃痛得开不了工。”
“也不能这么说,他工友吃了不也没事嘛。”我说。
“共用天各人命啊。”大姨子的眼里泛着泪,“是我命水孬,讲句见笑的话,我现在么是咬着铁钉在做人呐。”
我就不知道安慰什么话好了,只好埋着头继续赶路,希望能在越过山头后,一眼就望见月眉庵。山是不大,不过庵堂也小,它要是掩藏在茂盛的树木里,一时也不好找。
过了山,海湾就在眼前了,站在山头往下看,碣石林场的橄榄树呈环抱形状,郁郁葱葱,远处则是人工种植的桉树林,齐整划一,像是刚修剪过的鬓角;更远处是凹字形的海湾冲刷出来的洁白沙滩,大地天然的项链,海面上堆积着云层,阳光穿过稀薄处,把浅海的渔船映照得像是画册里的景象。
这地方我第一次来,没想到,在碣石湾的山上能看到这么美的风景。
我摸出手机,偷偷拍了几张照,发到一个小微信群里。这些年,我在县城结交了好几个闲人,他们要么写诗,要么画画,支撑他们写诗画画的则是各自都有一份闲职,其中有人还在地震局任职,我们搞不清楚他每天上班做什么,或者说,能做什么——我们这儿台风每年都有好几个,地震还从没听说过。不过一到节假日,要做什么就很明确了,我们事先约好,轮流开车,去法留山看云,去浅澳看落日,去陆河看梅花……还特意带上精巧的茶具,在山顶水边,品茶论道,指点江山。周边的好地方几乎都去遍了,眼下正苦于没有好去处。显然,我又发现了一个好地方,我想他们肯定也会喜欢。
三年前吧,我回县城买房,开始了频繁的双城生活。我在深圳有一份几乎不用坐班的工作,加上出过几本书,有些虚名,朋友们对我还挺稀罕。不过,自从回了县城,多数时候耽于玩乐,我就再也写不出像样的作品了,那种因才华的有限而生出的恼怒情绪,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我可怜的自信和虚荣,最终却只能靠帮小城的文友写写序言、评论什么的来获取。好多事情本来就不是我应该干的——就像此刻,我还得陪着大姨子,在这荒僻的山头寻找一座小庵堂。
“你知道路怎么走吗?”我问大姨子。
大姨子摇头,她脸色煞白,此刻她心里想的肯定和我不一样,美景对她而言,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虽然一年前,她随丈夫来时,可能也发出过由衷的赞叹。
我们沿着山道下山,下山的道路是要崎岖一些,还好,除了偶尔横塞而过的藤蔓,路途没有被更庞大的物体滞断,沿途的野生兰花开得正艳。我估摸庵堂应该就在山腰的位置,而且凭借浅薄的风水经验,推测庵门还得坐北朝南,面向海湾,否则还真浪费了这一带的好风光。我的猜想大致没错,因为这向海的一面,目之所及,尽是老旧的坟墓,大白天看起来,倒不至于骇人——坟墓跟人一样,越老越祥和。
大姨子突然在其中一座坟头坐了下来,“歇一会吧。”她说,“我睇见了,在那呢。”她抬手朝东南方向指去,很紧张的样子,能看出来不全是出于劳累,而是即将面对老僮身,丈夫的病情好像还是未知的状态,就像几个月前他们在广州的大医院,经过一系列仪器的检查,正等着医生的诊断结果。
在一棵繁茂的榕树边上,果真隐约能见庵堂暗绿色的琉璃瓦。
“哦,唔对,我行不动呐。”大姨子浑身都在颤抖,“早啊时就该来了,听人家唝,好多医生没办法的病,都让她给医好了。”此刻她身体的异常反应,像是在验证传言非虚,类似某种匪夷所思的感应。
大姨子弄得我也开始紧张起来,并一路把她搀扶到了月眉庵,她像条鲶鱼一样瘫倒在地,趴在庵前,咔咔咔就是三个响头。我想扶起她,她突然像变了个人,把我伸过去的手臂拨开,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念叨着什么,匍匐着爬进了庵堂——门槛是刷过红漆的木条,有些高,硬生生爬过去后,肯定会在身体留下了充血的划痕,况且过了门槛还有一处天井,上下都是石条台阶。说实话,我有些懵掉了,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干什么。隔了一会,有个斋姑走出来,问我是一起的吗,我忙说是,这才开始反应过来,跟了进去。
从外观上看,月眉庵确实不大,边上的大榕几乎就把它给遮住了,不过进到里面,感觉又宽敞了不少,除了供奉老爷的庵堂,两边还有厢房和食堂,有两三个斋姑,年龄不一,装饰倒还一致,都束发长衫,慈眉善目。庵堂的一角,一张老旧的藤椅上,坐着一个老人,她应该就是传说中那个双目失明的老僮身了,屋里光线很暗,香烛的烟雾又弄得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如果不是天窗上的玻璃有一束微光照下来,我大概会把她误以为是不会动弹的老爷像。大姨子却像是之前就来过,已经拜跪在老僮身跟前,又是磕头又是哭喊的,求老僮身救救她丈夫一命。
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虽然之前也多次听说过僮身,作为神鬼与凡人交流的肉体媒介,僮身在我们这儿一直是神秘的存在。我父亲去世后,家人就去找过僮身,招我父亲回来说话,据说特别灵异,“父亲”开口第一句就是,老五怎么没来?我说你们是不是一坐下来就开始自报身份了,我的家人说没有,他们一句话也没说,那是僮身上乩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反正我也不在现场,可信度一直是打了折扣。
一个年纪大点的斋姑为我端来一杯凉茶,并示意我在一边的凳子上坐下。我小声问,老人家是不是看不见?斋姑点点头,并把食指竖在嘴上——她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我有些尴尬,为了缓解气氛,我迅速又加上一句,“这块风景还真雅。”说完又意识到不对,还是把老僮身看不见东西这事给冒犯了。幸好斋姑没听出来,她忙别的去了。
这时,老僮身开始询问大姨子所求何事,她的声音很细,时不时被斋姑搬动物件或添油打扫的声响打断。大姨子只顾着哭,我担心她再哭下去,可能会晕厥,她浑身抖得更厉害了,像是在抽搐——不知道的还以为上乩的是她呢。
老僮身开始哼哼摇头,嘴里不知嚼着什么,像是一颗青橄榄,她的指头规律地敲响手边的桌面……也就是说,老爷已经住进她的身体里了。
“病人来了吗?”老僮身突然大声问道,变了腔调,也变了个人似的。
几个忙着的斋姑突然停下手里的活计,纷纷把目光看向一边拘谨的我。我连忙站起来,屁股下的凳子险些被推倒,我说:“病人没来。”
“哪来的是谁?”老僮身又问。
我说:“我们是同门。”
老僮身“哦”了一声,垂下头,进入冥想。
我重新坐回凳子,斋姑给的茶很苦,不是铁观音,也不是大红袍,应该是那种自制的土茶,还加了苦丁。我的胃还在隐隐作痛,嗓子眼堵得快喘不过气了。我有点待不下去了,想出去吸口新鲜空气,再继续待下去,我也会错以为得病的人是我。
我急忙起身,像出逃一样溜过身后的拱形门,那儿是条露天的走道,边上的厢房应该就是斋姑们休息和用餐的地方。走道里弥漫着一股炸紫菜的味道,很熟悉,对我而言炸紫菜就是庵堂的味道——小时候曾随母亲到庵堂打下手,当然那是比月眉庵要敞亮得多的地方,那时一有什么重大节日,周边村里闲下来的嫲人都会去庵堂帮忙,添柴煮饭,抹洗灯盏,折叠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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