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不能触碰的心思
文/荞歌
母亲有一桩不能触碰的心思。即使现在八十多岁了,也不能碰,一碰就痛,就不停地掉泪,不停地叹惜。以至于至今我也还存在诸多疑惑,未曾解开。
现在已经很少人知道,很少人提起,1943年广东的潮汕地区曾经发生过一次可怕的大饥荒。当年饿殍满地,尸横遍野,死亡总人数超过百万,不少家庭也在这一年支离破碎,留下一段让潮汕人心酸的历史。
土生土长在陆丰小坞村的爷爷和外公,为了把一丁点可怜的食物留给妻儿,都在饥寒交迫中未能熬过这一年。
单说我未曾谋面的外公走的那天,外婆不在家。因外公贫病卧床,外婆不得不每天早早出去,晚晚归来,去几十里外的海边冒险挑盐走私贩卖,换取一点点工钱,养活两个幼女。母亲当时6岁,看到外公没了呼吸,叫也不应,害怕极了,就牵着才3岁的妹妹,离家到村寨的前门,去等外婆归来。
小姐妹俩等啊等,一直等到天黑了,外婆还没回来;一直等到夜深了,整个村子墨一般黑,死一般寂静,只有寒风呼呼地灌进寨门口,就是不见外婆的身影。她们又饥又冷又惊恐,但不敢哭,也不敢回家,就搂抱着缩在寨门后避风的角落里,继续漫长的等待……
终于,外婆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了。见两个幼女从黑暗中扑出来抱住双脚放声痛哭,她什么都明白了,意料中该来的还是来了。从饥饿到水肿,从水肿到死亡,这是当时很多人走过的“路”。外婆在挑盐的路上,更是见多了走着走着,就躺在路边再也起不来的人。这一年在通往圩镇、海边的路上,“到处都是尸体”。
草草料理了外公的后事,没有男人支撑的天塌了,没有生下男孩的外婆知道自己在贫困的乡村里既没地位,也难以生活下去,不得不考虑退路。她狠了狠心,把小女儿送给了十余里外赤岭村的一户人家当童养媳,把已经能干家务活的大女儿——我的母亲,托付给了家族中最亲的堂兄,自己改嫁去了远在南海边的村庄。好端端的一个家,在日寇铁骑下,在潮汕大饥荒之年,就这样人亡家破,瓦解了。
我的母亲成了孤儿。在堂兄家,小小年纪的母亲放牛割草,什么活都干。在往后的十几年里,有没有受过委屈,母亲从来没有提过。但嫁给同村的父亲生儿育女后,母亲常教育我们要敬重堂舅父、舅母,友爱表兄、表姐,见到面要打招呼,逢年过节一定会带着礼品,拉着儿女,去堂舅家做客。一直到现在,舅父、舅母过世很多年了,母亲还会带我们去表兄、表嫂家做客。
我深深理解母亲的这份感情,堂舅、表兄家,那是母亲的娘家啊!没有这个娘家,母亲活不下来,更不可能有儿女成群、四代同堂的幸福晚年!母亲一辈子铭恩于心,念情于行。从小孤苦伶仃的她,太渴望亲情了。
母亲心头最最痛楚,最最牵挂的,是她唯一的、同胞的妹妹!母亲忆起,她长到十几岁懂事后,有一次去博美上圩,特意绕了个大弯去赤岭村寻问,在村口恰好遇到一个中年妇女,就向她打听妹妹的下落。那名妇女惊讶莫名,惋惜地说,她就是收养女孩的养母,女孩到她家后,没过多久就病死了。
这个不幸的消息如五雷轰顶,年少的母亲当时就蒙了,也没问清这家人姓甚名谁,小女孩死后埋葬在什么地方。母亲从此认定妹妹没了,由此也更加怨恨她的母亲——我的外婆。母亲认为,要不是外婆改嫁,把小女儿送给人家,她妹妹也不会这么早就没了,她也不会失去这唯一最亲最亲的血肉亲人!
“她是那样健!”母亲每次说起她3岁妹妹的“健”(福佬话的“健”有漂亮、调皮、可爱的意思),就会不住地唏嘘,不住地落泪,我就陪着眼热心痛,刚刚说开的话题只能打住,说不下去。
我有时幻想,母亲路遇的那个女人,会不会因为害怕娘家人来把自己养大的女儿认回去,就撒谎说女孩从小夭折了。或者,因故被她们转送别人家不好意思说。又或者,这个女人收养的女童,根本就不是母亲的妹妹,而是另外一个同样可怜的女孩。而母亲的妹妹还活着,她被送走时才3岁,太小,还不记事,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亲母、亲姐在牵挂着她,为她流泪。更不知道还有我这么个外甥,今天写下这段悲凄的往事,以这样的方式怀念她,并在心里呼唤她,寻找她!
算起来,我的这个姨妈如果还活着,已近八十高龄了。如果她们能够姐妹重逢、相认,那该是怎样一件人间快事啊!
天底下有这样的奇迹吗?
(本文原载《西部散文选刊》,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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