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78

今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40年来，中国融入了世界，人民生活得到极大改善。今年国家将举办隆重的纪念活动，媒体也开始造势。我想，改革开放是国家大事，也是生活在巨大社会变革的每个社会成员的大事。时代精神是每个个体组成的，因此我们纪念改革开放，不仅要有宏大叙事，更要有每个个体的真实、具体感受。

1978年我21岁，已在陆丰县插队落户近三年，从农村到大学校园，我应该是改革开放伟大变革千千万万个见证者之一。

历史的巨变不是一夜之间到来的。虽“四人帮”已被打倒，但刚刚踏入1978，我并没感觉周围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我和“农友们”还是每天上午就去生产队排工。但其实，巨变已在路上。知青命运最大的变数已来到我们之间：从前一年开始，我们都可以参加高考了。而且，前一年底我们都经历了第一次考试，尝到荒废十几年学业的苦楚。年初时大家都在焦灼地等待第一次考试的结果。对于我们这一届从小学三年级就遭遇“文革”的学生来说，高考从来就不是人生的一个选项。我们都没充分意识到这一机会对于将来的我们真正意味着什么。作为每天都以番薯为主食的知青来说，没什么变化比离开农村更为重大。离开农村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高考只是途径之一。

后来我们有两个伙伴率先被录取了，城市招工的信息也陆续传来。这意味着集体户的解散进入了倒计时。随着一次次悲壮的送别，我们有时觉得在农村一天都呆不下去了。那一年另一位在别的农场的同学因为看到别人陆续离去而精神崩溃，而回到城市就彻底痊愈了。第一次高考失利，是人生路上的重大挫败。那时我们哪里知道，那一年全国的录取率只有4.8%。

我们也隐约地觉得中国会发生重大变化，于是在与亲人朋友的通信中讨论这些话题。今天看来，当时的私人书信有很多小道消息，相当于今天的互联网内容。看报纸是一个观感，读亲人朋友的信是另一个世界，国家的变化渗入了私人通信领域，还有，就是各种高考复习题。我的好友陈小岩在来信中写道：“也许，你和我，还有千千万万个钟海帆、陈小岩的命运会好转，但愿现实符合我们的愿望。看样子，我们的日常生活下来会变得富裕些、轻松些、舒畅些。”不过，未来确切是什么样子，我们完全没有概念。

在这样的情况下，读到刘心武的小说《班主任》相当震撼。该小说发表于1977年第11期的《人民文学》，辗转到我手里已是次年1月。我在起身去吃午饭时拿到杂志，看了一眼就停不下来，一口气读完，伙伴们都午睡了，我才想起午饭都没吃。这篇小说之所以对我有颠覆性意义，是因为主人公谢慧敏这个认真听老师话的学生，与小流氓一道成了“救救孩子”的对象。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这批积极响应号召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当农民的中学毕业生，身上多少都有谢慧敏的影子。虽然我在当学生时也不喜欢这类人，但至少，这样的形象是一个正面形象。现在她成了极左的典型，唤起全社会进行反思。这篇小说在观念层面引爆了一个炸弹，当之无愧是开先河之作，被当代文学教科书视为“伤痕文学”的代表作。

经历过艰苦的复习和焦虑的等待，我终于在这一年夏天等来了韩山师专的录取通知书。我激动得彻夜失眠，导致第二天体检心跳过速，初检不过关，差点使我崩溃。在公社医院当护士的知青去说情，重新体检后才过关。在诸多送别小礼物中，一个知青好友送给我的塑料皮笔记本扉页上写着：“别忘了我们还是乡下人。”这本几块钱的笔记本一直被我珍藏。

虽没被理想的学校录取，但毕竟进入了高校。虽然我过去喜欢用硕士的毕业学校来回答“哪个学校毕业”的问题，但今天回顾起来，韩山师专对我是人生最大的转折点。我们和77级同年入学，这两届学生后来很多进入了体制内工作，在中国改革开放的伟大进程中发挥了中坚作用。

对于我这个文科生来说，这一年进入高校有一个特别的意义，就是加入了思想解放的行列。从这一年开始，真理大讨论、伤痕文学、校园刊物、朦胧诗、港台音乐、中国版的存在主义、美学热、寻根文学和文化热……都在全国各高校的文科学生中流行过。韩师虽小，时代潮流也掀起过一阵阵涟漪。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的十年，对于中国人文学者和文艺工作者来说是一个特殊时期。在这个时期，人们刚从政治桎梏挣脱出来，到处都是崭新的领域，同时，商品经济的大潮尚未对社会形成影响，这两个因素的叠加，造就了十年的空前活跃和繁荣。我有幸见证了那个难忘的时代。

这一年即将过去的时候，北京在12月18日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这个消息我是在收音机中听到的，我朦胧地意识到，时代巨变真正开始了。我的心头萦绕着胡风的诗句：“时间开始了”！

以这个会议为标志，中国进入了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新时期。中国人民开始理直气壮地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对于年轻人来说，无论上不上大学最终都多少分到了改革开放的集体红利。那天夜晚收音机里新闻公报的朗朗播报声，一直回荡在中国现代化的征程中，也在我的人生道路上不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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