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瘾君子” 到非遗传承者 一个白字戏演员的自白

南方日报 2018-06-26 09:10

杨汉威熟练地往脸上上妆。

锣鼓喧嚣,穿着华丽戏服的杨汉威甫一亮相,步法身段便气势十足;随着铿锵有力的伴奏,再亮一嗓子,瞬间引来台下阵阵掌声和叫好声;涂满了油彩的脸精神抖擞,动作干净利落,或嘹亮、或婉转、或激愤的唱腔切换自如,台下观众随着他感受戏剧的喜怒哀乐……这是杨汉威在表演白字戏。白字戏是长期活跃在广东省海陆丰、惠州、潮汕等地及福建省各地的一个古老戏曲剧种,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杨汉威是这项非遗的传承者之一。

但少有人知道,这个人曾因吸食毒品,坠入深渊,大好前程也差点断送。在好几个深夜,在羞愧和吸食毒品带来的虚假快感中,杨汉威拿着一截钢条自残似的插进了手肘内侧,更曾用刀在胳膊上割出一条深深伤口……回忆起那段时光,杨汉威仍心有余悸。

●文/图:南方日报记者祁雷吴珂通讯员刘洪群陈扬帆

爱子沉溺毒品,父亲报警

长长的铁链,几斤的锁头,黑暗的小屋子,还有无限供应的啤酒……这是杨汉威家人为他打造的戒毒方式。屋里的杨汉威毒瘾犯了就喝酒,喝醉了就睡。屋外的父母以泪洗面,不知道儿子未来在何处。

整整30天,杨汉威得以重新跨出屋子。可惜,瘾还在。

2012年,杨汉威重新吸毒。杨父绝望之时,甚至拿来两条绳子,对杨汉威说:“我们父子俩上吊算了,省得害人!”

杨汉威出生在汕尾市海丰县。在他记忆中,当地大事小事热闹事都离不了白字戏。戏台上领奏的父亲成了杨汉威入行的启蒙人,也是村里很多人的启蒙人,包括杨汉威姐姐和哥哥,都曾在戏台上走过一遭。

儿时,生性好玩的杨汉威对读书不感兴趣,索性被送进汕头市戏曲学校学习。学戏时,每天5点20起床上早课,练习压腿吊嗓子等基本功,他说:“当时年轻,又对这个感兴趣,真的一点也不觉得辛苦。”

对杨汉威来说,成为一名白字戏演员,本是理所当然。不料,喜爱交友的杨汉威偶然情况下认识一些“好友”,经受不住怂恿,尝试了别人口中的“好东西”。

如今,回忆起吸毒那段浑噩的日子,杨汉威只觉得不可思议。

“最疯狂的一次连续12天没有睡觉,也不吃饭,就吸毒加喝水,人瘦得不成样子。吸完毒后精神亢奋,有各种自残行为,还把家里的电视、空调、冰箱、影碟机等电器,全部拆掉,拆完后又重新装起来。”

那时候,伤心欲绝的父母,以泪洗面的妻子,战战兢兢的子女,都被杨汉威丢在脑后。爱好、梦想、未来这一类词于他而言,也是毫无意义。在戏团里混日子只是为了有钱买毒品。

随着日益沉溺毒品,杨汉威神情日益恍惚,经常产生严重幻觉,甚至自残。“在路上看到警车,都会胆战心惊,觉得是来抓自己的;走在路上,也常觉得别人在骂自己,心里很难受。”杨汉威说。

“那时的他就是坏掉了!”杨父说起过去,还是满心窝火。2013年,杨父报警,一个村子里的人都看到杨汉威被警察带走的场景。

那一刻起,杨汉威恨上了父亲。

强戒表现好,老父接他回家

“杨汉威争强好胜,对看不顺的事很喜欢说上两句,对民警也不信任,是个刺头。”广东省增城强制隔离戒毒所(以下简称“增城强戒所”)民警范旗辉说道,但他同时也非常讲义气,为人豪爽。

在深入了解杨汉威后,范旗辉发现他对父亲报警的行为始终耿耿于怀。他在强戒所里有机会打电话给家人,一到父亲接电话时,他就会大骂一通。

范旗辉认为,要想让杨汉威心态平和下来,必须邀请杨父来一趟。

然而,父母的到来,虽然唤醒了杨汉威的些许理智,但他当时仍固执认为,父亲报警是对他的背叛。之后,范旗辉一有机会就会和杨汉威交流,潜移默化下,慢慢有了成效。

同时,范旗辉还发现,杨汉威在戏剧方面有一定功底,且对这方面很感兴趣,便因材施教,让杨汉威任文艺队队长之职。

杨汉威的表现让范旗辉大为惊讶:由他带领的文艺队几乎每次都能拿到最佳节目奖、最感人奖、一等奖等多种荣誉,且节目都由杨汉威自编自导自演。唯有一次,因演出意外,只得了个第五名。为此,杨汉威非常自责,甚至落了泪。

“交给我的事,一定要做好,觉得特别对不起支持我的民警。”杨汉威说。

2015年4月,杨汉威因表现优异,提前3个月离开戒毒所。他和增城强戒所签订了跟踪回访协议,强戒所也给他发放了“爱心联系卡”,叮嘱他定期沟通联系。

作为“爱心联系卡”的发起人,范旗辉的想法很简单:“我希望这些离开了强戒所的人,找不到人说话的时候,还能找到我们民警。”

范旗辉告诉杨汉威,没有家人来接他,只能自己回家。杨汉威要强,表面并没有太多表现,但心中到底难掩失落。然而,等他走出强戒所的高墙,却看见父亲和两个哥哥早已等候多时。

在采访的过程中,杨汉威不只一次提到:“他们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后来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老爸还哭了。当时我心里非常愧疚和难过。”

生意受挫后差点复吸

对杨汉威来说,离开戒毒所,是新生的开始,但同时也是挑战的开始。

杨汉威回家当晚,就有以前的“粉友”找上门,问他要不要去“爽一把”(吸毒),他自然拒绝。之后,杨汉威开始回归正常生活,他买了一辆三轮车,开始和老婆一起摆地摊。

偶有闲暇,他会和范旗辉联系,告诉他自己的近况。不过,杨汉威每次都是报喜不报忧。实际上,当时他的生意很不好。

“摆地摊维持的也仅仅是一日三餐,我和老婆每天早上4点多出门,有时晚上10点多到家,当时压力真的非常大。”杨汉威说。

“他开始封闭自己,有时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两天也不出来,当时我真的没办法了。”杨汉威的妻子林映格谈起当时的场景,还是会紧皱眉头,满是后怕。

但很快她做了个正确的决定:在之前的交流中她发现丈夫比较能听得进范旗辉的话,于是打了一通求助电话。

接到电话的范旗辉内心沉重,生怕杨汉威再一次误入歧途。他给杨汉威打了个电话。为了不给他压力,范旗辉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找了个要去海边玩的借口,顺便去见见他这个朋友。

于是,范旗辉驱车200多公里,见到了杨汉威及其家人。

范旗辉说:“我当时就一边听他说内心的挣扎,因为他也是个非常要强的人,想给妻儿好的生活,觉得自己现在没有做到。另一边我也帮他分析,在争取父母支持的同时,也利用好自身的文艺特长,我感觉他在这方面是很有动力的。”

“当时要不是范大队长,我真很有可能又重新复吸毒了。”杨汉威说起当时,后怕不已。聊完后,杨汉威还特地发了一条短信,表达对范旗辉的感激之情。

“范旗辉大队长这几年对我诸多关心和指导,几次放下手头工作,车程来回五百多公里,特别耐心。他的这份恩情,我不会忘,我父母亲也念念不忘,真的特别特别感谢他。”杨汉威说。

重整旗鼓,成为非遗传承者

在家人和范旗辉等人的支持下,杨汉威慢慢找到了自信。

初次见到杨汉威,他正坐在戏台后面熟练地往脸上上妆。画完妆、换好戏服,开开嗓子,表演即将正式开始。不管是跑龙套、还是唱主角,每一次杨汉威都认真对待。

2016年初,他终于迎来转机:

一次偶然的机会,在戏剧演出中,他遇到了汕尾市戏曲剧团的张团长。张团长颇为看好杨汉威,认为他基本功好,感染力强,有戏剧表演天赋,破例邀请他随团到各地参与演出。

张团长是海丰白字戏传承人,真正拜入其门下的徒弟只有两位,杨汉威便是其一。白字戏是长期活跃在海陆丰、惠州、潮汕、福建省等地的一个古老戏曲剧种。2006年,白字戏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后来,杨汉威跟着剧团跑遍了汕头、广州、深圳、香港、澳门等地,参与粤剧戏曲演出50多场次。还曾作为地方戏剧白字戏代表人,去北京和诸多其他戏种的演员共同学习。每次表演完,杨汉威都会给范旗辉发去一个视频。

杨汉威现在是“国家三级演员”,且入选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还有上万名戏迷。“每次演出完,戏迷都会把拍下来的视频发给我,提醒我哪里做错了,我再从中学习,积极改进。”杨汉威说。

“那你对现在的成绩满意吗?”面对这个问题,杨汉威想了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如果没有走错路,现在肯定不只是这样。”

而再谈起父亲报警的事情,杨汉威笑了笑,说:“我是个特别幸运的人,那时候父亲不这么做的话,我就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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