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猫乐队:来看看我们的现在
懒猫乐队于2013年成立于深圳。受访者供图
清明节,懒猫乐队与另外两支潮汕乐队一同“拼盘”演出。受访者供图
《马塘桥》是一首与林书盛的工作有关的歌。肖燕菁摄
主唱林书盛,出生于汕头澄海。受访者供图
■潮汕音乐人群像⑤
4月的一个周末,懒猫乐队主唱林书盛在深圳MPKlivehouse演出前向观众解释歌曲背景,直至背后的屏幕出现歌词——“哦,原来是"四惨"啊”,乐迷间传来一阵感慨。潮汕口音的普通话引起一些误会,林书盛笑了笑,没有更多话,演出之外与观众的互动对他来说不是那么游刃有余的事情。《四惨歌》由潮州歌仔改编而来,列举了过去潮汕人认为最辛苦的事情。歌的最后,林书盛呼朋唤友般唱出他加的歌词:“来看看我们的现在”。
懒猫乐队成立于深圳,他们喜欢用“小乐队”来描述自己,这支民谣风格的乐队唱潮汕歌仔、写都市生活,走走停停,且歌且唱。
监制:严亮
策划:达海军廖奕文唐楚生南小渭
统筹:苏仕日辛均庆
采写:肖燕菁
垃圾与自由
世界上有一万种理由组乐队,为了公司年会可以是其中一种。
“天天面对垃圾,生活工作如意。”林书盛所在的能源公司在深圳东郊有一个垃圾发电厂,每天处理约6000吨垃圾。林书盛担任运行工程师一职,这是一份不能停下的工作,集中控制室里需要时刻有人盯着相关参数,控制焚烧垃圾的相关指标,这个岗位通常由3个人轮班,8小时全神贯注不得稍离。
林书盛言简意赅地形容自己的工作为“烧垃圾的”。一次电视台到他单位采访,将正在工作的林书盛拍了进去,配文是“天天面对垃圾,生活工作如意”。
林书盛的妻子谷钰是他的同事,亦是懒猫乐队最初的鼓手。当时,同为公司文艺分子的谷钰与林书盛、口风琴手小雪一同接下公司年会的任务,要创作一首原创歌曲在年会上演唱,之后琵琶手刘芸加入。研究如何科学焚烧垃圾的谷钰、烧垃圾的林书盛、统计数据的小雪与处理尾气相关的刘芸4人,在工作上形成焚烧垃圾完整链条的同时,在音乐上也诞生了4人组成的懒猫乐队。
2013年圣诞节,4人参演在深圳B10Livehouse举办的圣诞派对,第一次使用“懒猫乐队”这个名字。一个月后,如今的经纪人小枪在福田红糖罐livehouse为他们筹办了“初出江湖”专场音乐会,懒猫乐队正式投入生产。
懒猫乐队一直是随意的画风,名字的来由他们也说不清楚,大约是由于乐队成员都养猫。对于乐队,谷钰说:“我们现在所做的就是为了能够在退休的时候能玩些不一样的东西。”林书盛曾经也想过让他们更精进一些,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们都很懒的”。
但林书盛还是想要做点东西出来。1985年,林书盛出生于汕头澄海,15岁初中毕业的时候,他想要离家乡越远越好,选择了武汉一所中专的热能动力专业,坐上火车到了与家乡风土完全不同的城市。
为什么想要逃离家乡?家乡意味着什么?秩序、权利,还是人情、规矩?
“那时候家里的环境对我来说是一种很压抑的(感觉)。”时年八节,人情往来,习俗规矩,宗族社会的生活在潮汕被顽强地保留。
“为什么要这样?”少年时的林书盛对那些传统提出疑问,往往得不到解答,又不得不遵守。
学校是另一种秩序。上世纪90年代末,古惑仔电影风靡一时,成群的小混混带着刀堵在学校门口,或是上一次事端的报复,或是下一场矛盾的开始。“你在学校里面也会感觉很压抑。”林书盛不爱学习,但对这种“野蛮丛林”也敬而远之。
成长是人类的母题。少年时期的感官对旧秩序伸出敏锐的触角,恐怖、厌恶、疑惑尤其被放大,求学是最正当离家的借口,家乡是看似最容易被抛下的负累。
武汉,中国的朋克之都。1997年,武汉青年吴维组建朋克乐队生命之饼,点燃了这个城市的音乐火把,此后朋克乐队扎堆出现,武汉骨子里的火热基因与摇滚乐碰撞。2000年前后,武汉地下浪潮汹涌,鲁磨路上的livehouse有着最直接的情绪表达,拼盘演出数不胜数,是年轻人的集体派对。
武汉给了林书盛关于摇滚乐的启蒙。10元、20元的票,浑浊的空气,昏暗的灯光,音响不用清晰但直冲脑门,前排的人在音乐里相互冲撞。“很自由。”林书盛说。这座城市与摇滚乐共振,躁动的高校学生、随处可见的摊贩与霸道蛮横的公交车,一同构成了初离家乡的林书盛对自由的印象。
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
垃圾收集、分类处理,燃烧产生热能,推动做功,产生电能,这是垃圾发电的过程。从2004年到深圳后,林书盛的工作就是让这个过程稳定进行,“要一直保持这些要素的平衡”。
林书盛认为,生活所指向的是人,而人的生命一直伴随着欲望和恐惧,那么生活应该是欲望和恐惧在相互平衡产生的各种状态。
2013年,林书盛曾经被派遣到潮州,脱离封闭单纯的控制室,周旋于各类商务、应酬,身心双重疲惫,林书盛感到平衡被打破——“这可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回到深圳后,林书盛回归原先的工作状态,同时懒猫乐队开始排练、演出,林书盛试图维护平衡,“在工作上我就维持一个稳定的状态就好,不用有多大的成就,然后能有时间来做音乐。”
懒猫乐队的歌曲《那些先生教我的事》描绘了一个他们工作中常见的“先生”形象,傲慢愚蠢,爱好说教。“那些先生究竟教了我什么?我想,无非就是这个时代里那些拼搏努力、前途发展、有钱有势的明天之类的东西。”林书盛说。
林书盛觉醒得晚,工作了9年,见过了太多这样的“先生”,才意识到音乐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有一场好的演出能够让你非常爽,就是在台上和乐手之间的配合,包括整个场地的那种感觉。”
2月份在深圳附近书店的一场演出,林书盛与懒猫乐队最初的几名成员演出一首没排练过的新歌,林书盛的吉他声起了之后,琵琶手刘芸与鼓手谷钰交流了几秒后开始慢慢加入,三人用音乐相互试探,不时进行眼神交流。“倒不是说下面人多人少,乐手在台上那种精神或者说专注度可能不一样,更有仪式感,碰撞出来的那些东西会非常吸引我。”林书盛说。
如今的懒猫乐队实际上有两个配置,一个是初始的民谣班底,一个是有爵士鼓、打击板、贝斯的电声乐队。电声乐队的配置是林书盛在2019年底组建的,加入了贝斯手吴伟钊、打击板许温和及鼓手覃翔。此前2年的时间,林书盛暂停了乐队的排练及演出。
“牛眠之岭,淡水河畔;尘世浊浪,翻腾不止;万目睚眦,争其不让;尘土飞扬,粗粝奋起;骄淫乃生,身何以安。”新歌《马塘桥》歌词文气十足,是懒猫乐队的音乐中少有的需要正经唱的歌。
马塘村是深圳龙岗区此前的一个自然村,位于深圳东郊,靠着牛眠岭,依着淡水河。2016年,林书盛被调到马塘村参与建设那个日均处理垃圾6000吨的垃圾发电厂,眼见着一个平静的小村庄变成尘土飞扬的工地,车水马龙的工业区。“因为要赶工期,像是有一个人一直拿着鞭子抽你,没有给你停下来思考的时间。刚开始的时候,施工方、建设方,其实很多时候就是在吵架。”机器的轰鸣声和利益冲突方的争吵声交织,工作量的陡然增大,此前林书盛努力维持的音乐与工作的平衡再度被打破,“在那个环境当中,感觉根本就没办法静下心来,也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做这件事情,然后也找不到想要表达的东西。”
2018年,林书盛请了一个月的假,打算请完假就辞职。
林书盛先去了武汉。坐上普通火车,他试图找回当初去武汉的感觉。林书盛走过曾经的学校、东湖,同学大多已经成家,不再是曾经想干嘛就干嘛的青年,兴趣爱好在生存压力前被搁置,十多年前的躁动之声一同消失。作为长江中游城市群的中心城市,武汉疯狂迈出城市化的脚步,吉庆街从市井街头变为游客打卡的景点,二妃山从垃圾填满场变成光谷生物城,“整个城市都变了,真的是商业化、现代化的都市”。
林书盛失望而返。记忆中武汉凌乱的美学,市井街头的自由气息和年轻人身上悍然不顾的野性,在江城林立的高楼大厦面前已成为遥远的回忆,林书盛寄托在武汉身上的自由与浪漫主义的幻想也荡然无存,“武汉变了。”
一个月后,林书盛回到公司,决定继续工作。他发了一条朋友圈写道:“我决定从此安心当一名垃圾焚烧工人,戒音乐,琴、效果器全当卖。”
“可能不是武汉,其实到处都这样。”林书盛补充说。
懒猫乐队2015年发表的歌曲《林大姐之歌》里的林大姐是林书盛家收养的一只猫,这首歌曲调轻松自然,歌中不断对猫发问,“我明白你对生活充满期许,可是你又能到哪里去/我明白你想要寻找所谓的自由,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
歌谣当随时代
林书盛在暂停音乐创作后尝试转向训诂学,译解古汉语词义的同时,分析古代书籍中的语法、修辞现象,开始有意识阅读文学经典。
林书盛对自己的写词能力一直不自信,这是他在最初从歌仔入手写歌的原因之一——可在现有歌词的基础上进行重新谱曲,《过暹罗》《四惨歌》等皆是。“之前自己写的词很多都不敢拿出来,当天晚上觉得写得很好,第二天起来就会感觉非常幼稚。”
在有了文学积累之后,林书盛慢慢积累了信心更愿意尝试写词。“寒门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举现实,红楼梦/举理想,拨签诗”,《颠倒歌》并非由歌仔直接改编,其中大部分歌词为林书盛原创,但仍有歌仔诙谐幽默的表达风格。林书盛认为自己可能是受歌仔影响,看多了之后会借鉴那种表达方式。
歌仔即为潮语歌谣,创作主体为潮汕普通民众,题材包罗万象,不尚雕琢,不刻意追求文采,但却极富方言趣味,朗朗上口。歌仔早期为口口相传,直至上世纪20年代全国出现民间歌谣研究活动高潮,开始有潮汕知识分子对歌仔进行收集与整理。
林书盛关于歌仔最初的记忆在三四岁,那时候家长忙于生意,把林书盛丢给奶奶照顾。老厝里一老一幼,那些不知何时写就、何人写成的歌谣在进行种子发芽般自然的传承。许多年后,这些乐声从林书盛曾经渴望远离的家乡一路飘摇,给这个游子带去来自根源的灵感。
潮汕农村一般从农历十二月就开始组织大锣鼓队伍排练,为正月的游神活动做准备。林书盛小时候会缠着奶奶带他去看他们排练,趴在奶奶的背上,林书盛被潮州大锣鼓的声音吸引。9岁那年,林书盛让父亲帮他报名参加锣鼓队的选拔,最终从三四个人中胜出担任鼓手。营老爷时,锣鼓队在队伍中一边行进一边演奏,演奏技术如何往往不受注意,林书盛更在乎营老爷前一天在老爷宫的“伴仙”演奏。在戏台前,一村百姓、满天神明皆注视着这热热闹闹的潮州大锣鼓完成历时30分钟一整套曲目的演奏。“那是最体现技术的时候,而且鼓是一个指挥。”林书盛说。
如今,林书盛仍会在节奏的创作上联想到曾经的大锣鼓,“它其实挺复杂的,就像交响乐。虽然旋律是一样的,但是分了很多乐器,有唢呐、横笛、梅花琴,整个声响里,高、中、低频都有。”
懒猫乐队早期的歌曲《过暹罗》由潮汕地区广泛流传的歌仔《过暹罗》重新谱曲而成,这亦是潮州歌仔中重要的题材之一过番歌。林书盛写歌时,童年记忆深处的歌谣不自觉地冒出来,他隐约记得“打个包裹过暹罗”前面几句,查到完整的《过暹罗》后完成编曲。林书盛从做乐队开始有意识去了解歌仔,在旧书网、旧书店淘来《潮州歌谣集》《潮州歌谣选》这些选集。
《潮州歌谣选》的代序中,编者马风写道:“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歌谣,一个地域有一个地域的歌谣,故歌谣是历史的镜子,是社会生活的面面观。”
清初画家石涛在画跋中写下“笔墨当随时代”,以表明艺术应与时代互动,音乐亦然。懒猫乐队的音乐远不止于对传统歌仔的重新谱曲。《潮汕姿娘》《海风》《猪弟兄》等歌曲,唱林书盛那个瘦小而隐忍的堂姐,唱吹拂深圳华强北的山寨之风,唱初中毕业就到工厂打工的猪弟兄。取材生活细节与身边人物,潮汕歌谣不变的是在做当下社会生活的面面观。
林书盛认为人人都可以参与到潮汕歌谣的创作与传播中,“因为潮汕歌谣就是要每个人去传唱,每个人去把它修改,改成符合他当时那个时代的东西。”
说文解字也好,吟唱讽刺也罢,终其一生,人所寻找的不过是与这个时代交流的渠道。林书盛尝试过文字研究,也试过写诗,还是觉得做音乐适合自己,“其实都是共通的,只是我更喜欢音乐这种比较直接的表达”。
■人物
“矛盾”林书盛,找到平衡了吗?
去年疫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林书盛被隔离在厂里。他的岗位无法停工,于是两三个月的时间,林书盛吃住全在厂里,面对的是周而复始的轮班,以及高度限制的时间与空间。在厂里,林书盛无处可去,躺在两人间的宿舍床上,林书盛听完了梁文道在音频节目《八分》里用5期讲的小说阿尔贝·加缪的《鼠疫》。
《鼠疫》讲的是阿尔及利亚的奥兰发生瘟疫,突如其来的瘟疫让人不知所措,政客掩饰诿过;原先处在边缘底层的小人物凭着黑市门路偷运禁品成为风云人物;老百姓恐慌无助、自私贪婪颓废度日;瘟疫城市被重重封锁,无人能够自由进出。虚构与非虚构的边界相互试探,林书盛感到被压制,“让我感觉到一种高压,不只是工作,还有整个社会的氛围。”
那时候社交网络上有个话题是“疫情好了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林书盛想的是马上辞职,然后做专辑。
2018年那次长达一个月的自我流放,林书盛除了去武汉,还回了趟家。他和父母表明辞职的决心,长谈了一次,母亲起初坚决反对,最终还是同意了。但林书盛反悔了,“他们只是在迁就着你,其实并不认可。”谷钰一向支持林书盛的任何决定,包括辞职,“如果他辞职的话,那我就一个人辛苦一点”。
林书盛发现自己还是摆脱不了潮汕人身上的家族观念,“成家了还是需要承担责任,但其实人没办法做到面面俱到的。年轻的时候可能没体会到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甚至那时候可能没想那么多,也没有明确坚决的这种想法,越拖到现在你付出的代价越大。”
懒猫乐队的作品中叙事多于抒情,那些挣扎在欲望与恐惧、理想与现实之间的人是懒猫乐队音乐故事的主角。《锯弦》中那位成日唉声叹气的亿万富翁与快活拉二胡的乞丐,《猪弟兄》中那位盖了房子准备娶老婆但是放不下打桌球爱好的同乡,《老爷一出游》里一边大摆排场一边身着破裘的潮汕人……
林书盛去年12月向朋友借了一块深圳东郊的山里的地开始种田。“其实也是在寻找一种平衡,而且种田解答了我一些疑惑。”林书盛现在的工作依然忙碌,需要抽空才能过去种田,一般从15时左右干到19时天黑,他种了荷兰豆、南瓜、玉米,荷兰豆已经结上了小小的叶片。
都市农人自然不能与农业社会真正依靠农作谋生的农人相比,但林书盛确实在实践中理解了一些关于家乡的现象。“为什么春节要营老爷?因为那个时间你根本种不了什么,只能是闲下来,然后挨家挨户联系,互相沟通,但是到后面就发展成为了面子去摆排场。”林书盛理解那些社会主流价值观里“成功”的那部分人,但也认清了自己没有办法融入其中。
林书盛信奉自然农法,有时候去田里就是盯着农作物看半天,种田纾解了林书盛部分恐惧与不安。他仍然感知得到内心有做音乐的信念在拉扯着自己,但突破现状需要勇气。林书盛觉得,自己不会再像曾经那样一股脑上头就打算辞职,“现在可能会用更智慧一点的方式去做”。
沉寂两年后,林书盛再度开始创作的第一首歌是《乞丐临终诗》,根据《潮州歌谣选》的注解,“这是流传于潮阳的民歌,有点文气,因其通俗生动,故也流传颇广”;另有一说法为这是清朝永嘉年间一名乞丐临死前身上携带的纸条上所写的诗。
“赋性生来是野流,手持竹杖走通州。饭篮向晓迎残月,歌板临风吹晚秋。”林书盛还没有辞职,但是新专辑已经在筹备,那是一张以潮汕歌仔改编为主的专辑,专辑名称是《野流集》。懒猫乐队的两个配置也在并轨进行着,“民谣配置我想尽量把它做得简单,不用考虑舞台表现,就跟着感觉去唱,电声乐队的配置希望能够在编排上更巧妙一些,更有表现力”。
《四惨歌》中“来看看我们的现在”被反复吟唱——现在一定是好的吗?
似乎永远没有确定的答案,朝九晚五的人心有不甘,漂泊无定的人也未必自在,大部分人一边沿着轨迹行进,一边怀疑与自相矛盾。
林书盛的田现在还在敷草料的阶段,草料一层层码上等待时间与自然将其化为养分。“我觉得我在积攒力量,我始终也还是要走出那一步,这是很坚决的。”林书盛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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