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来橘井颂荣光
我真不知道外公是什么样子，“样子”这个词所涵盖的意义甚广，既指外表又关乎内心，他在别人眼中或自己的认知里也许都会有很大的不同，而我只关心最真实的那个外公自己。外公从出生的1903年到去世的1958年，半个世纪的光景，中国历史上发生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清朝灭亡，军阀混战，国共合作抗日，之后又陷入内战，直到新中国成立百废待兴，外公迎来了他一生中的高光时刻，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全情投入到他钟爱的事业中去，可惜天不假年。
我外公叫张荣光，先祖张公清海，原系福建省泉州府人氏，后到饶平黄冈创业，在丁未路盖建医寓，挂牌“怀德堂”，执业祖传骨伤科。曾祖膝下共有12个子女，8男4女，外公行五，据说自幼明慧苦学，最终承接家传衣钵，青年时只身到澄海东里北栅街置铺执医，以光大“怀德堂”医术。
外婆嫁给外公后，成了他的学生和最得力的助手，后来在当地卫生院当医生直至退休。外婆生前聊起外公总是那么干巴巴几句，说那个年代生活困难，孩子又多，外公为了养家糊口忙得不可开交，但从不因此而怠慢家人，他理解她的苦辛，主动分担家务，一有空就帮着她做饭、擦地、洗衣、带孩子。尤其是在她坐月子的日子里，更是百般照料温存体贴……这些话听起来固然温暖，但也不过是一个好男人应尽的义务。我母亲的表姐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在佐证这个事实：“我姑（指我外婆）嫁给荣光姑丈，真是好福气！”母亲表姐都九十多了，过去的事大多从记忆的筛眼里漏走，却仍念念不忘一件事。有一年春天，狂风暴雨，她家的老房子经不起折腾，屋顶的瓦片被掀起，水哗哗地流下，下水道又堵塞，正在无助之际，外公不请而至，二话没说就脱下上衣，卷起裤脚疏通阴沟，又上屋顶抢修。雨水是不漏了，他自己却被淋得像只落汤鸡……
外公究竟什么样，母亲倒是一再向我描述，说他高瘦俊朗，为人谦恭儒雅，但我仍将信将疑。外公去世时母亲才10岁，对一个小姑娘来说，世界的许多人和事大致都是高大的吧？而在女儿的心目中，父亲更是英雄般的存在，尤其是年少时失去了这份依托，应该更加深了她对父爱的渴求还有对父亲形象的叠加美化。我父亲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张外公的老照片给我，上世纪50年代的黑白影像，模模糊糊的两个中年男子，左边矮点的是外公的八弟，外公果真身材修长，戴着八角帽，穿着中山装，眉眼深邃，除了透着几分斯文，确实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见图）。在那个穿戴千人一面的年代，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标榜他是个远近闻名的医生，当然也可能是他本来就含蓄内敛。据当地卫生院退休干部郑宗汉老人回忆，当年他在刘振达医生私人诊所当药童，曾多次目睹外公的风采，说他穿着讲究的中山装，头戴通帽，手执拐杖步履从容，面带微笑温存厚道。一帮青年医生听说我外公到了，纷纷跑来将他围在中央作揖寒暄。老人家说这是因为我外公医术高超远见博识，对患者又不论亲疏贵贱，宅心仁厚，因而受人尊敬。
父亲告诉我，昔年与我母亲谈恋爱时，看到她家二楼的一侧堆放着患者为感谢外公外婆送来的镜子、牌匾，他们是一个也没挂出来。这倒是让我有些惊讶，不是说低调做人高调做事么？现在有哪个医疗诊所奖状牌匾不是挂在最显眼的位置上，生怕别人看不见！甚至有些还是自己买来糊弄人的，而到了我外公这里，却把一堆宣传的“好材料”搁在了角落里积灰结网。我这个什么都不信、只相信世俗逻辑或者证据的现代人这下可就犯糊涂了，外公为什么这样傻呀？
我想起外婆从前说过的一些往事，比如有一次，一大帮人齐聚“怀德堂”医寓门口，原来是两拨人马因斗殴致伤，双方人员争执不休。外公沉静地对他们说，眼下不是论理的时候，看病要紧。待给伤者诊断上药包扎后才以公平严正的态度斡旋调解。由于他有着缜密的分析力，说话真诚又富于说服力，一番道理讲得闹事双方口服心服，化干戈为玉帛。
外婆一直都是外公的崇拜者，两口子相濡以沫经受着人生的多少风浪，外公走后，她一个人带着6个女儿。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外婆要把6个女儿抚养成人，该有多累！尽管如此，外婆仍然觉得自己没有外公辛苦。她说外公在生时，哪怕是寒冬腊月三更半夜，只要有人来求医，他就二话不说穿好衣服披上大衣，迎着凛凛寒风随来人出诊。全国解放初期，东里中医联合诊所成立，外公担任领导职务，并作为县政协委员经常进城参加各种会议各项活动，成为一个民主人士。他深切地知道自己的使命，一有时间就往卫生院、诊所跑，收集医生、病人的意见建议，及时为他们排忧解难，而医生患者也常到他家反映情况。
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而等着外公去做的事情又是那么多。一个烟酒不沾、深谙养生之道的名医，终因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可以想象得到，像外公这样珍视家庭亲情的人，最后却不得不抛下挚爱的妻子和6个女儿，这对于弥留之际的他是多么痛苦啊！而对于他所倾心投入的事业，壮志未酬，又是多么的遗憾？
了解了这么多，外公就这么半真实半想象地活在我的心里，可一样没见过外公的父亲倒显得十分肯定，将外公的样子写进了诗里：
杏林三月忆怀堂，
心正仁风治骨伤。
诚向壶公修济世，
借来橘井颂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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