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信里的时光故事

汕头日报 2020-05-24 02:49

立夏到了,因新冠疫情宅家已三个多月,感觉没做什么就过去了。期间我陆续把搬家后的纸质资料整理归类,这是一种特别的体验,得以重温旧时光,和很多人物相遇闲谈。我想,如果没有旧书旧信旧物的存在,如果不是读到看到触摸到这些东西,很多久远的记忆就彻底遗忘了,而它们曾经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这些时光的故事,有的颇值得忆念。

过去的岁月里,在没有私人电话之前,写信是人们交流的重要方式,最近翻阅旧信,叫我好一番感慨,我们度过了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日子——写信收信的美好时光。这里有几封前辈的信,它让我回忆起几位可敬的老人。

陈望老师我们称他望老,他的信很精炼,通常是和稿件一起寄来,这封应该是上世纪90年代末的信,刚好写满一页三百格稿纸,字小且工整,抬头称我“澄子先生”,第一句便是“弟现在活得很愉快,早上唱唱歌然后工作……”一看叫人忍俊不禁。望老年长我30多岁,是汕头美术界德高望重的长者,睿智、幽默、充满童心,听他聊天快乐又得益。望老是画家中善于独立思考的人,他为我们特区报的“艺之林”撰稿,几百字的短文,谈创作心得,谈艺术现象,极具见地。他故意用这样的诙谐笔调写信,叫人在被逗乐的同时感到亲切无比,此刻读旧信,仿佛听到望老那儿童般的笑声。

这封写于1998年满满两页的信很有分量,是吴南生先生写来的。吴老学识渊博,和蔼可亲,此信他用钢笔直文书写,称呼我为“澄襄同志”。信里谈到他把上世纪40年代的一首诗作写成书法参展的始末,他深情地回忆起半个世纪前的戎马生涯:“当时十分艰苦,但却豪情万丈。”吴老特地为诗作附上释文,诗曰:日日征途上,年年做客中。愿借千里马,指日抵辽东。他还写道:“一九四五年十一月,由延安动身赴东北,渡黄河,过长城,穿越内蒙古大草原,步行数千里,历时十月,始抵延边。此诗系一九四六年五月过草原时所作,忽忽五十又二年矣。”吴老在信中吩咐,书法照片“如恐字小效果不好,则不发表为好”。看得出作为老前辈的吴老,对作品的刊出效果十分重视,他的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态度,在其他信件里也有所表现,在另一封谈及草书的信里,特地把笔画的形态一一书写并作解释,重点还用红笔圈出。在报社当编辑期间与吴老的多次接触,可谓得益匪浅。

这天我翻阅到两位著名老艺术家的信,一南一北,一位是上海老版画家杨可扬老师,一位是北京老漫画家方成老师,上世纪90年代他们对《汕头特区晚报》“艺之林”综合美术版支持很大。杨老的信不长,笔迹粗犷有力,这两封内容极有趣,按杨老的说法,是为了感谢我对藏书票创作的关注,特地为我刻制了“澄子藏书”书票,印制数枚寄来,可是长时间未接到我的回信,再发一信来询问。而实际情况是,第二封信比第一封先到,第一封信因邮路上不知所以的耽搁导致虚惊一场。这个故事从此留在了薄薄的信纸上了。方成老师与汕头特区和我们晚报很有缘,不但来过,还留下首次尝试工夫茶并画漫画配打油诗的轶事。他跟本报的缘分在于帮助组稿,还给我们主办的“我爱我家”全国漫画赛支招传授经验。在这封信里,方老说评选漫画首先要看是否切题,标准为“一是艺术构思,二是绘制技法”,并且举例点评,密密麻麻写了两页。很有意思的是,方老说信写后忘了寄出,是出差回来在书报堆找出来的,他特地写上“抱歉之极”,反而令我们不安。方老到了耄耋之年还天天工作,忙碌成了养生良方。写信的老先生还有很多位,都一样的谦逊,他们的品格渗透在信中,令晚辈敬仰。

现存最多的信,当属我两位分别居住在香港和北京的舅舅寄来的,他们现在都是高龄老人。二舅在香港当了一辈子作家和编辑,著述甚丰,他的信即便写得匆忙潦草也能透出书法功底来。最近读到写于2005年的这封信,甚为感动。二舅在祝贺我的画展之外,为我提了很多建议,字里行间读出了一位离开家乡半个世纪的游子对故土的眷恋。他建议我以自己具有“民间情味”的风格画一组有分量的民俗大画,“假定每幅有三四张宣纸合起来那么大”,他还尽情想象出各种热烈画面,“每幅有一个主题。元宵灯节、端午龙舟、乞巧、中秋、重阳、冬至等等,都是现成好题材。春节更好极了,满地鞭炮,来往拜年,舞狮,春联……丰富得很。”文末还希望我慢慢酝酿,一年画三四幅,三四年完成。我忘了当时怎么回复他的,显然使他失望了,因为我凭自己的兴趣画画,没有听从他的建议完成这个浩大工程。当年二舅已是76岁的老人,此时读信令我生出满满的愧疚感。

我自读幼儿园时,就经常看到北京三舅给外婆和母亲寄信,写信频繁的目的之一是因为集邮,上世纪50年代集邮很高大上,他总在信尾写上一句“邮票剪下寄回”。后来三舅也常常给我写信,现还保存的是上世纪90年代的信,有几封大谈北京风味小吃,其中一封是读到我的散文《严冬京华行》后,以他的“老北京”身份,对我文中的“烙大饼”给予纠正,认为我说的是煎饼而非大饼。他花费两页信纸来阐述它们的不同,认真的性格一览无余。另一封信里则大谈豆汁和焦圈,说得我垂涎欲滴,最后他拿臭豆腐和榴莲与豆汁作比,“然喝豆汁,吃臭豆腐,食榴莲者,都需要有一股迎臭而上的勇气。”三舅无比热爱写钢笔美术字,把信封写成了一种特色,远远望去便知。在京度过了六十八个春秋的他今年87岁了,现只偶尔电话或微信,纸质的信已然成为历史。

在写信成为奢侈的今日,翻看旧信,除了回顾那个有纸质信件滋润的日子,还有欣赏笔迹之趣,笔迹有纤细有豪放有龙飞凤舞,而信长的七八页短的仅有几行,还有的简直就是书法作品,这些旧信里,有亲朋好友同行老师和素昧平生的读者寄来的,还有一些是名家信札,这些不同时期不同地域不同年龄层的写信者,在信中倾吐心声,分享愉快,诉说困扰,探讨艺术……坦诚质朴是共同点,如今想来多么珍稀!信件五花八门,也有读之叫人捧腹的,因报纸篇幅所限,未能在此分享,颇为遗憾。

翻阅旧信件时,常会想到“时间”,过往的时间里留下的信札,因再无法复制而显得重要起来。重要在于,它是真实的记录,记录了特定的时代,记录了时代里的人和事,不同的信纸和笔迹,定格了时间的表情,留下了岁月的影子,其意义已超出信件本身,因此我有选择地留下一些,以回望和回味远去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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