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的观看
● 林润妍
小档案
林润妍，女，广东澄海人，现就读于岭南师范学院。热爱阅读，希望在阅读的世界中不断重建自我，深信文字的力量能带自己抵达另一个世界。
推荐语
林润妍的写作是一种文学人的低语。你必须懂得倾听她的沉默，才能走进她内秀的慧心。在这篇文章中，林润妍将无意义之路途视作“冻结的时间”的同时，自己也成了漫游世界的旅人。她始终以“观看”丈量自己与世界的距离，而观看回赠予她的，恰恰是自我内心风景的发现。因而，我们倾听林润妍，要放下对金石之声的偏狭审美，保留对一块璞玉之混沌的期待。也只有以心度心，才能与林润妍一同踏上观看的路途，感受旅行的意义。
——陈润庭
今年回家时，在高铁上翻看作家张怡微的散文集《旧日的静定》。很喜欢她在序里写的一句话：“曾以为是极不重要的"闲篇"，如今看来却有私人历史的意义。”因这句话，我联想到自己曾经不经意，认为并不重要的“观看”，对自身而言也有重要的意义。坐在开往汕头的高铁上，越坐越冷，手机的信号也不太好，在这段“冻结的时间”里许多事旋风般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从岁月的缝隙中漏出，变成一道具有私人痕迹的褶皱。
这个学期，我的课表多了两门专业选修课，其中有一门是小说叙事学。有意思的是，这门课开课当天，我不经意读到一句话：“故事是有生命的，但是它如何生长，取决于阅读它的人。”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机缘。进入中文系的第二年，我已渐渐适应读书变成日常的生活，也渐渐习得一些“观看”的方法。有时候也会回想以前是如何“莽撞”地闯进某个文本，然后四处张望，最后在离自己生命最近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我很喜欢侯孝贤拍的《恋恋风尘》。在电影中，由于家境的缘故，阿远放弃学业来到台北工作，青梅竹马的阿云隔了一年也来到了台北。关于城乡变迁与人物命运一直是侯孝贤关注的母题，另一方面，他也往往很喜欢借社会问题观照少年人的内心。影片中，我印象最深的一幕是，夏夜晚风轻轻地吹，漂泊在异乡，初尝社会艰辛的几个年轻人在露天的大排档围坐在一起，此时此刻的阿远还不知道他服兵役之后纸信无法承载思念与阿云对未来的不安，阿云最后选择了和替他们送信的邮差在一起。此时此刻，橘子般发黄的灯光打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他们脸上飘过茫然与忧愁，就像他们低声唱的那样：“今夜又是风雨微微异乡的城市，路灯青青照着水滴引我的悲意。青春男儿，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看电影时，我还没有远离故乡，却一下子在电影中看到了我自身的困境与不安，同属少年人的忧愁与迷惘在扩散。曾经的我对自己、他人、世界有巨大的困惑，处于“成长未完成时”的我每天面对着现实的发难，像极了夏宇诗歌中在狼牙色月光下秘密结社的失踪小孩，终于拥有一双轮鞋来追赶迫使我们成长的世界。即使到现在，我的脸上依然会飘着“茫然”的愁云，常常向师长们抛出我该怎么办之类的问题。一年前，我面对多变的天气时依然会觉得人生的阵雨为什么这么多，总是躲避不掉。在文本里，我也看到了雨常常以多样的面目出现。有一首闽南歌《浪流连》唱道：“这个风风雨雨的社会/欲怎样开花/少年家怎样落地/咱拢是为着爱情来浪流连/我已经决定/欲做一个善良的歹囝/薰莫阁食酒袂阁焦……”风雨与少年人踏进社会所面对的艰险与磨难建立联系，“变天”所象征的磨难多少会让人感到不安，夹杂着茫然与惊慌。
无论是《恋恋风尘》《浪流连》，还是在中学时代接触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伊恩·麦克尤恩《蝴蝶》，海明威短篇小说集《重压下的优雅》……有一些我曾经“读不懂”，有些现在也“读不懂”，可我隐隐约约地能察觉它们的力量，仿佛魔法般作用在我的身上，即使“魔法”并不是及时发生的。有一件我感到很幸运的事情，这个学期的小说叙事学课程上，在感受到叙事的魅力之外，我又重新认识了海明威。高二的时候，我收到一本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集《重压下的优雅》。那个时候我很喜欢这本书，要升高三了，书名像一个奇妙的隐喻。但我想，那个时候我没“读懂”过海明威。没想到，两三年后，我在课堂又一次遇见了他，重新认识了他。海明威的《印第安人营地》《我的老头儿》等短篇小说都作为优秀的叙事文本出现在课堂上，在理解叙事之外，自然会对作品、作家有更为深刻的了解。以前我没理解为什么说出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的海明威最后会开枪自杀，课后我问过老师这个问题。老师的答案带给我关于生命的启示，她说人的内心总在坚强与脆弱间摇摆。那刻，我仿佛离海明威更近了一些。
对于中文系的学生来说，“观看”变得愈来愈重要。“观看”的同时也在训练着我们对事物的敏锐度，影响着我们对美的感觉。渐渐地，我“观看”的对象不再限于文本本身，也包括俗世，也重新发掘了以往岁月我见过的风景，里边蕴藏着丰富的可能，比如一些关于世情的动人景观。作家余华曾提起过他还没成为作家之前的工作，他说他在“牙齿店”干了5年，观看了数以万计的张开的嘴巴，他感到无聊至极，他知道了世界上什么地方最没有风景，就是在嘴巴里。对于牙医来说，嘴巴里并没有令人感到有趣的风景。可对于病人来说，如果不是出于必要，也从不会有张开嘴巴让别人欣赏的勇气。从小到大，我频繁和牙医打交道，这段补牙生活让我获得了课堂与文本之外的经验，也可以称之为俗世的经验。补牙的那段日子里，每到见医生的周末，我必须起得很早，与习惯早起的大爷大妈竞争牙医阿姨的时间，等待她的“召唤”，这种“召唤”很有趣，其中的等待有时与文本的召唤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在牙科诊所度过了不少时间。当我重新回望，我在这牙科诊所待过的这些时光，不知不觉中也积攒了许多内心的风景，那段日子，堪称“打磨岁月”，打磨的不只是我的牙齿，还有我的心灵。
跟我打交道最久的牙医（我读小学时就认识她了），如今已经是两个小孩的妈妈了，我第一次认识她时，她才刚刚结婚。我非常信赖她，甚至以前会有“我无法把我的牙齿交托给其他人”的幼稚想法。尽管我讨厌看牙，讨厌和牙医打交道，但是和牙医发生交集的过程中我们慢慢地会产生感情。在她身上，我可以感知到女性在时间中的变化。比如一开始她每天工作到很晚，下班丈夫来接她回家。慢慢地，她就独自一人开车回家了。我见过她在夜里开车回家的样子。那天我上午没空，补牙的时间换成了晚上。她为我补完牙时已经快十点半了，妈妈来接我回家，她也准备离开。我看到她跨上一辆小小的白色电动车，戴上头盔，远去的样子像夜里出征的骑士。我见证她从一个刚结婚的小姑娘变成了母亲，看到了一些她的“得到”与“失去”。比如她没有很多时间陪小孩她很难过，她的小孩想要上重点小学她很忧愁……去年暑假，我路过诊所，诊所的规模如今变大了一些，多了两个牙医和两张牙床。我不禁想起上一次补牙结束时牙医阿姨对我说的一些话：“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了……”看似伤人的离别语，却是诚挚的祝愿。
列车往前开着，一如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时代，我看到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进入隧道时车窗映出的我自己，都是此在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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