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幽索隐觅文踪
□王璐
在今天的广东与福建交界处,群山像一只半握弯曲的手掌,面向着大海,小心佑护着手心这一大片肥沃的平原地区,韩江、榕江和练江像手心的掌纹,在这片平坦的土地上,交错、汇集、奔腾入海,又分出了无数条细小分支,滋润着这片平原的每一个角落。
几万年前,当地的土著先民们便看中了这里的气候宜人,夏长无酷暑,冬暖无霜冻,雨量也充沛,阳光也灿烂,于是他们在此安家落户并世代繁衍生息。他们慢慢地学会了垦荒种地,当然也不会忘记打猎捕鱼,他们还学会了挖土制陶,做出简单的生活用品,也会打井挖地窖储存食物,并从氏族部落发展成了一个国家,有了村寨和城市。
大约三千多年前的一天,城中来了一些外族人,他们说着奇怪的语言,穿着奇异的衣服,现出很疲惫的样子,说是走了很远的路,从北方过来的,当地人很是同情他们的长途跋涉,又看到他们态度谦卑,做事勤快,便收留他们在城里住下了。没多久,又有些人陆陆续续地从水路或是山路过来了,这些人中,有的会烧制形状奇特的陶器,并在上面画上谁也没见过的奇异花纹,还有些人会从山上采来玉石,打磨成薄薄的长条状,献给当地长官。
时光来到了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人们在潮州市饶平县浮滨镇发掘出了残存古墓16座,出土的陶器、装饰品、陶尊等,与潮汕地区别的地方出现的云雷纹、夔纹的器物很不相同,反倒是带有许多黄河流域的商朝文化的特色,科学家们便将此种特色命名为“浮滨文化”,后来也在潮汕的许多地方发现了这种浮滨文化的遗迹。
科学家们通过研究浮滨文化陶器上的符号,再结合天文学之五星说,以及《庄子·大宗师》等文献,得出一个结论,认为浮滨在古代是一个王国,后来的考古学研究也证实了这一说法。我们无法确切知道当时在浮滨这个古国的面积究竟有多大,但从今天的考古中发现,浮滨文化的遗存主要分布在粤东的榕江、韩江与闽南的九龙江、晋江四个流域,再看看春秋时期中原各国家的规模,想来这个浮滨古国起码也称得上是个中等大小的国家了,又能够和商周王朝产生频繁的互动,想来关系是和平的。这些交流互动,使得南粤大地上的潮汕文化从百越文化中脱颖而出。
可见,假如要追溯潮汕文化的渊源时,带有很多中原文化特色及商文化元素的浮滨文化,理应是潮汕文化积淀的底层。早在三千多年前,浮滨文化初现于潮汕地区时,与当地的土著文化或许还有着明显的区别,但经过了漫长时间的浸润、熬煮、融合,浮滨文化对于今天的潮汕文化而言,像父与子一样,其血缘纽带是刻入了DNA中的。
我这个外省人,虽知道潮汕地区文化悠久,但居然悠久到与中原文化可以并驾齐驱的程度,也还是出乎意料的。
可以说,我对潮汕文化的了解,是逆时代而来的。最开始的印象,是把它归结为商业文明下的经商才能:潮汕人是东方的犹太人。最耳熟能详的代表人物就应该是李嘉诚,这位华人世界的首富,其次就是近来名气直追其后的马化腾了;随着了解的深入,我知道了潮汕地区还有着浓厚的文化与科技底蕴,如国学泰斗饶宗颐,“中国核潜艇之父”黄旭华,也是响当当的代表。
最近又去了一次潮汕地区,对它的礼仪文化之深远,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到达揭阳时,天色已暗,我站在酒店门前看到了四个大字:“海滨邹鲁”,不以为然,觉得这只是酒店的自我标榜。第二天,我早起跑步,来到了附近的黄岐山上,意外地也发现了这四个大字,在一块大石上,字体刚劲有力,笔法雄浑大气,略一对照,便心下暗知,昨天酒店门前的那四个大字原来是拓自这里。这一惊喜非同小可,回去后便追根溯源,原来出自北宋著名诗人陈尧佐的《送王生及第归潮阳》:“休嗟城邑住天荒,已得仙枝耀故乡。从此方舆载人物,海滨邹鲁是潮阳。”
邹国是孟子的家乡,鲁国是孔子的家乡,这两个地方出了这么大的圣人,于是人们便用“邹鲁”来代指文化礼仪发达之地,那么“海滨邹鲁”真可视为对潮汕地区人文底蕴深厚的最高赞誉了。
那么为何在这么一个“省尾国角”的偏僻之地,远离了经济文化中心,却会有如此深厚的文化氛围呢?当我知道了浮滨文化后,一切的疑问便有了答案。
既然在三千多年前,这儿就发生着文化的交流融合,这扇中原地区与潮汕地区沟通的大门一旦打开,便只会越来越繁荣热闹,互动频繁,汉朝文化、唐宋贬谪官员、明清移民等,都带来了自己独特的文化内容,并最终像汇入大河的小溪流一样,不断地修正着潮汕文化的底色与内容,那么潮汕文化的深远厚重又有什么好质疑的呢?
正是有了这三千多年的文化积淀,从不曾中断过,且又没受过中原征战的影响,反倒是不断地接收历朝历代中原贬谪官员,这些人大多都是些有理想有抱负的饱学之士,他们将更大更先进的文化带入,因此潮汕才有了“海滨邹鲁”的美誉;再后来,随人口的增加及航海技术的提高,人们便开始向海洋中寻找生存空间了。
风水学上有句话叫“山旺人丁水旺财”,我更相信这是一种古人实践智慧的积累,而潮汕地区正好占尽了这种天时地利:北面有山,阻隔了北方的战乱,中间的平原地区,正适宜于人口的密集繁衍,南面有海,在航海技术日臻完善之后,潮汕人将拓展生存空间的目光投向了海外,并自然而然地发展出了一些海洋文明的特质。曾有人将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化称为陆地文明,而将传承了古希腊罗马文明的西方文化称为海洋文明,陆地文明多重传承,重权威,而海洋文明则重创新,重自我理性。
潮汕这个原本落后于中原文化的地方,在向海外探索的过程中,一步步地打开了眼界,开阔了心胸,竟在悄悄的演变过程中,弥补了中原文化的缺憾,并超越之,这便是近代的潮汕人出现了许多的名人贤士,屹立于同时代潮头之上的原因,这其中张竞生可谓其中的翘楚。
张竞生便出生在浮滨镇上——“浮滨文化”只是借了这个地名,并不代表这是个有着三四千年悠久文明的古镇——是我这次潮汕之行的最后一个地点。
车子驶入小镇时,并没有感觉这儿与别的地方有什么区别,一条双车道的公路,两边是不算密集的平房,我们的目的地是镇上的启新中学,虽有经验丰富的司机和导航,但车子还是驶向了农田渐绿的郊外了。当我们发现不对劲时,本地居民用手向后一指,我们调头重走,才发现就在我们路过的一个十字路口,挺大的校门,门前一大片平地上,有位老婆婆正在晒萝卜。如此醒目的学校,刚刚怎么会过其门而不见呢?
同行的教授大赞,好的风水选址就是这样,藏风聚气,不会在第一时间被轻易地发现。校名“启新”,则正是取自张竞生的“启迪民智,新遒兴邦”的理念,校内还有一座张竞生的半身塑像。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正是一个新旧思想快速交替、东西方文化大碰撞的年代,一切旧的东西都被快速摧毁,新生的事物像飞沙走石般地席卷覆盖过来。在科学上,人们可以接受广义相对论了;艺术上,也引入西方的“超现实主义”以及“野兽派”风格;社会上,开始推行了“新生活运动”;女性第一次作为一个独立的性别,开始参政议政了……民国的人们,是很见多识广的,他们处在一个变更的年代,再怎么惊世骇俗的东西,由他们看去,也有一种见过大世面的处变不惊,可是,面对张竞生时,他们还是惊诧了。
鲁迅说,张竞生的主张要实现,大约当在二十五世纪。
在《圣经》的旧约中,有很多先知,在宗教的意义上,他们可以与神交流,预知灾难,洞见事物本质,救赎人类。每个时代,总会有一些智慧的头脑,以其卓绝的洞察力和缜密的思考力,再加上自己深厚的专业素养,便能发出超越于时代的声音。他们像人类智慧的北极星一样,高悬于远方,指引着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借用宗教的语言,他们就是人类现实社会中的先知,而张竞生,可以称为先知中的先知了。
张竞生是民国第一批留洋博士、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中国现代民俗学的先驱、中国第一位翻译卢梭《忏悔录》的译者、中国第一个提出逻辑学概念的学者、中国性学第一人……这许多头衔桂冠之下,尤其以他向中国几千年的多子多孙为人生至福的传统理念挑战,提出了节制生育的思想最为超前,比马寅初的《新人口论》还要早三十多年。“张博士根本是一位具有坚强的意志、丰富的想象力的自由主义学者、思想家,毫无忌惮地击破了旧礼教的最后藩篱。”林语堂对张竞生如此评价。
先知通常很难见容于世俗,因此,张竞生后来被迫二次出国留学,再回国后则低调了许多,他致力于实业,为家乡人民开公路、育苗圃、办农校,也许他想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来践行自己超前于常人的理论吧,这也为他赢得了“中国乡村建设运动的先驱者之一”的美誉。
离开浮滨镇时,正是小雪与大雪节气之间的日子,阳光灿烂,二十多度气温正是最舒适的体感温度,又想起千万年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先民们,可以免于面对酷寒,是件多么幸运的事。从那时起,这片土地上的文明踪迹便不曾消失过,这儿算不上钟灵毓秀,却有一种稳妥的厚积薄发之力,重土重教重传承,还有着骨子里的低调和血液中的谦逊,共同铸造了今日的潮汕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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