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潮汕写“中国往事”

汕头日报 2019-10-26 01:08

在教学之余,用五年时间,我完成了“中国往事”五卷本:《铜钵盂》《仁记巷》《光德里》《桃花渡》(《1966的獒》)《十里红妆》(全部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写完了,出版了,余笔未尽。

对于大潮汕的书写,似乎刚刚开始。五部长篇小说,180万字,叙事与呈现,包括说辞,仅是大潮汕当代文学的零头。大潮汕许多社会与人文话题,远未入当代作家的文学视野。大潮汕的文化宽域,旷野无涯。单就一个潮汕女性,千年都写不尽。何况,本已言封笔,但若余生宽富,将笔力以赴。

从溪东到中鞍头,其实是很短的距离,却要经练江、榕江、湖泊、海边湿地、平原和多石的海岸,无端隆起的丘陵,辽阔的田洋,多座15世纪的教堂和文艺复兴以后的碉楼。无论向南,或向东,尽管方向稍偏,但距离大致相等。再往前,就是大海。去大海的起点,或生命的终点,有两个:一个是有栈桥和寮居的中鞍头;一个是有薯郎牛血渗透的拍索埕。许多人的起点和终点,都在这两个地方。

人一走进这两个地方,故事就有了结局,一个重归往生,一个去向未来!

在某个下雨的黄昏,火烧云在天际,半藏在海中。雨来噢!雅姿娘在海岸上站成一个剪影,丰乳肥臀,有红色的毛边,而衣裾飘扬部分,却是透明的海的晚风,有黑色的波浪在忧伤中流动。

繁华然而虚弱得慵懒的城市,呼吸里有太多的空洞,像乡下的风箱在抽。有堤岸的地方,基本上是涂抹着粉黛的呻吟与喘息,总是在夜里过分放纵而透支了风华,早晨入睡时已成一副空壳,天亮正是它黑夜的开始。

这部自《铜钵盂》《仁记巷》《光德里》,从这些流光溢彩却苦难深重的屋厝写起,而坠入《桃花渡》,渴望《十里红妆》去的五卷本长篇小说,它无奈地走过田中央,这个百年前潮汕“七日红”的圆点。它们中经溪东,与陈公河一起,藏宝八百年而终成废墟。

它在龟头海拐角,去龟山和蛇山,以南渡下尾河东,再见中鞍头寮居。小小的拍索埕,只不过是,风吹过隙时,鬼头刀下,一丝凉凉的血痕。

所以,小说应该拥有一个花篮,叫青篮。装满“库司”和香烛,金银两种,红白两种,焚之通神,三奇而多奇。

经过南门李,抬头见“李氏家庙”,差点忽略一座明正统年间已阅三世、四世的古坟……宛容安在。

在广澳角的古驿道,想起“沉东京浮南澳”的神话,以及四个小鬼搬龟山填门嘴的诡局。在佩服江西小神仙的同时,还是要感念另类半面神的神机妙算。否则,怎么会有同治元年潮阳“发财公”的传说,以及郭范两家“德盛土行”的百年神话。

从后江看过去是东湖,一个出产黄瓤西瓜的海边小村。明明是面对大海,却自称后江,非把地理上属后库的濠江当前锋。再把一个没有河的小村,佯称河渡,然后,拍出电影《无名岛》。这就是青篮,一个装得下所有传说的地方!

还是有荒凉的地方,起码它容得下真实真相。在无人的海岬下尾,才真的是诗与远方。

小提琴和小号,在无名的风中吹响!只有曼妙的音乐,无标题,无言语。唯有不知,不说,任由流淌的荒凉,才真的值得生命为之付出。

写过同治,中经己丑,结于己亥。一百五十年间,五代人的潮汕,蚀骨融髓的人情风土,就这样。

无数平淡的生命和岁月,在潮汕歌册里,几声轻唱,几段锯弦,几下胜杯(掷卦),再把万千“库司”,焚为一缕青烟。在烟尘里,回眸细看,潮汕仍在,在有无中。苦恼的是,在《十里红妆》中,我无法确定苦初3号和光的命运。他们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在小说里努力寻找的,不过是一份情义。至于许多与他们相似或关联的所谓真相,我已经不感兴趣了。

也许历史永远没有真相可言。胜利者也并不能决定人性的胜败。真正真实的人间情怀,常常在失败者那儿,表达得更为淋漓尽致,出神入化。可惜这一切,遗忘与丢失,应是它们的命运。

苦初3号和光,他们像儿时的游戏打水漂:一块块残缺的瓦片,被用力甩出,它们作为个体,贴着水面,与水面平行着跳跃,翻飞而去,把平静的池水点划出一圈又一圈大大小小的涟漪。

想象那不断扩大的涟漪,它们突破池水的局限,至大无边。

而池塘却年年如是,复为春水,了无痕迹!如有限的人生,在无限中的消失。

从田中央,从溪东出发,或经中鞍头南渡,又或在拍索埕终结……他们以青春绞断岁月,遂以生命结绳记事。

他们将时间拧挂出十里红妆的花信。由是唢呐低吹,椰胡乱马。天地间,忽然就彤红姹艳,欢喜了!

有一个声音:“那含泪播种的,必含笑获享收成。”《圣经》的话,谁真正懂得?然而,天堂是喜欢了!人间是欢喜了!欢喜了!到处是锣鼓声!

说是“中国往事”,无非是说说以潮汕为情怀的中国往事。常常有人问起,怎样写潮汕?把潮汕当中国来写,或说把中国当潮汕来写,这就是了。潮汕乃中土,五山环侍如国中五岭,三江穿流如烟雨九派,所谓“崖山之后无中国”,非也。潮汕延续且保持了中国三千年的文化血脉。

《十里红妆》是“中国往事”五卷本最后一部。是父亲母亲们在大时代的风磨里,经历碾压与风雨的绝不平常的爱情。

于我个人而言,是在大潮汕辽远的文化泥淖中,屡经跋涉之后的告别。而于大潮汕文学的中国讲述,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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