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情怀

汕头日报 2019-06-09 01:01

记忆里有一栋其貌不扬的“老房子”,其实它根本不是什么百年老屋,只是建于三十多年前的工艺厂宿舍楼,它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公路旁,当年就灰头土脸,今已风烛残年。上世纪80年代我们在这栋楼里蜗居过四年多光景。用到“蜗居”一词,并不是要倾吐什么痛苦的回忆,我要说的恰恰相反,那是一段快乐充实的日子,甚至可以说,是个人精神从荒芜逐渐走向繁盛的生命旅程。

上世纪80年代,是一个相比之前和之后特别让人铭记的时代,尽管人们的感受有差异,不同的个体不同的际遇会有各种回答,但绝对是值得怀念的时代。那十年,我在两处简陋的地方度过,一处是老市区的仁安街,一处便是上面提到的宿舍楼。上世纪80年代的故事,可以写很长很长,它似乎与物质关系不大,丰富愉悦的精神生活贯穿始终。

有时发现,记忆是很奇怪的东西,直到今天,当年“文艺青年式”的家居场景仍在眼前,原因很简单,在物质不太丰盈的时代,能得到一些使空间洋溢着文艺气息的物件多么欣喜,自然记忆深刻。比如搞到一块图案、色彩和质地在今天仍觉不俗的布料,我用缝纫机亲手缝制窗帘,挂上后在窗边放一盆绿萝,窗台立刻优雅起来;比如那时流行用旧挂历纸卷纸珠串成门帘,纸珠状如天珠,勾起我的兴趣,花了多少个夜晚灯下劳作,终于让房门变得古意斑斓。

有人至今还提到当年我无师自通地画家具图,我设计了虚实相间的双面书架,前面有木箱子式直角沙发,后面是活动画桌和童床两用装置,翻起画板固定好,下面是舒服的儿童床。值得一提的是,我画那只多功能小茶几的图纸,竟照搬给儿子做衣服时画纸样的模式,在板材上拼来拼去,不想浪费一点材料,却难为了木工师傅。而那时的师傅不急不躁地配合你,这可否称为工匠精神?带倾斜度的活动画板很好用,我在上面完成了具有探索意义的习作和主题创作,虽不成熟,但完全出自内心感受。那幅四尺整张白描淡彩的《妹仔鱼丸档》便是在这小小活动画桌上完成的,因从侧面反映了改革开放,在好几家报刊发表。多年之后,还拿出来参加汕头经济特区30周年美术大展,不少老者在画前驻足,敢情是唤起他们对于上世纪80年代的美好回忆?

上世纪80年代的整体氛围是令人振奋的,生活里有了微妙的变化,人们心里有着美好的憧憬。记得参加市青联的活动,大家唱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激情满怀。我为晚会做美工,不知不觉以积极的姿态呼应着。而在家里,下班忙完家务孩子的事之后,便是我自由的时间,那时总有一种完成了正事后的舒坦感觉,不受干扰地挥洒精力,从做手工到剪纸、绘画、写字、阅读……自以为没有虚度时光。

那时看书,要数从惊艳到迷恋的是三毛的书,不仅打开视野,甚至对沙漠产生向往。晚上我一遍遍地读《撒哈拉的故事》,幽默的叙述令我开怀大笑,笑声中一次次插上想象的翅膀,那时距第一次走出国门还有十年,就幻想着万水千山走遍。为了纪念这种感受,我画了一幅《夜读三毛书》,吸收了我特别喜欢的柯明先生的画法,画面清新而温暖。1991年三毛逝世后,我更珍惜这张记录了真情实感的画,遗憾的是,这张画与同时期的几张不知何时失踪了,我一想起就翻箱倒柜,但始终没有出现,烦恼之极,不过我还会锲而不舍地继续寻找。那些年,各种思潮涌动,文青们激情澎湃,他们写诗学外语读哲学,有模有样。而我则喜欢在家做自己的事情,今天出现个叫作“无缝连接”的词,殊不知那时我已忙得天天在做无缝连接。依我看,忙碌也是一种生活态度,忙出生活的情趣,何乐而不为?

前些时搬家,看到一个沉甸甸的黑铁盒子,这套美编工具今天已彻底失去作用,电脑设计软件是它的克星,但是当年我任《汕头教育》美编时,全靠这些直线笔,设计每年6期的杂志封面,那时美术字都是手写,这套完好的工具尘封了这么多年,此刻成了忆旧的线索。编辑部属于学院,因此我也有了寒暑假,多么奢侈的时间啊,每天都在快乐的创造中度过,在今天回过头想,其实没有比这更好的了,那恰似旧时月色般的恬淡呵!

老楼里的岁月,正值人生最好的年华,充满创作欲望,跃跃欲试。上世纪70年代临摹了不少名家写意人物画和连环画,而自己一直希望画出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阶段,一边思考一边蹒跚前行,订阅了多本美术类文学类杂志,舅舅又经常从香港寄来印刷精良的《美术家》,这些精神食粮伴随我整个80年代。那些年,我还遇见多位文人,他们年长却斯文谦逊,我头脑里突然闪过那位境遇坎坷却百折不挠的读书人余先生,长相瘦削,满腹经纶,去他的小店,一见面就“道可道,非常道”。他已逝去多年,我却清晰记得他的样子。另一位杂志老主编吴老师,身患疾病却极为敬业。他们兼办一份4开小报,用大幅插图吸引读者眼球。吴老师常骑着老旧的单车来家里取插图稿。有一次我家“户主”忘了交稿时间,吴老师人到了楼下,户主先生还在画最后几笔,结果还劳烦吴老师在楼下耐心等待。这就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人们,平和、真诚、宽容。写到这,不禁怀念起这些已故的文人来。

怀旧有什么不好?不回顾,那些珍贵的记忆便会逐渐遗忘,烟消云散。别说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包括两千年的第一个十年都成为过去,时间带走一切却带不走情怀,而产生于这栋老楼里的精神产品,是那个时代个人化的印记,无比真实可靠,相比于今天社会的复杂,更显出简单和真实的宝贵。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逝去,情怀依旧,也是美好的。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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