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对根的情意

我的姑姑吴冠英，名如其人，年轻时貌美如花，是我们镇方圆百里的大美女，也是出了名的大孝女。她出生于印尼的苏门答腊岛。抗日战争前夕，祖母带着六个子女返乡，后因太平洋战争爆发，阻断了他们返回印尼的路，从此与在印尼从事华文教育的祖父天各一方，音信全无。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也改变了姑姑的人生轨迹。

姑姑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聪明伶俐，祖父对她疼爱有加，视为掌上明珠。祖父曾说过，以后吃粥吃饭，全靠这个女儿。如果不是这场可恶的战争，姑姑就能够留在祖父的身边，她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一定能享受好的教育，祖父一定会悉心培养她。

六个子女的吃饭穿衣教育问题，一下子压在祖母身上，令祖母喘不过气来。原本脾气不好的祖母，变得越来越暴躁。干活累了，回到家就拿子女出气。据我父亲说，吃饭坐台按大小排序，祖母用筷子从大到小打一遍，首当其冲姑姑打得最多。除了挨打多，活也干得最多。因弟弟妹妹小，姑姑得配合祖母撑起这个家，她干的重活脏活最多。姑姑成家后，对弟弟妹妹的关心支持一如既往。五个弟弟妹妹都得到过她的帮助，尤其是我父亲，姑姑把他接到广州读书，抗美援朝战争爆发，父亲选择去东北参军，因父亲是学生兵，入伍后在部队当了文化教员。

祖母在对待子女的教育问题上一视同仁，给了姑姑受教育的机会。从我读书识字起，凡姑姑、父亲、伯父、叔父的来信，都由我来读给她听。姑姑文笔流畅，富有文采，读她的信，是一种享受。在父亲的兄弟姐妹中，姑姑的来信频率是最高的，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姑姑用书信方式，与祖母隔空聊天，给年轻守寡的祖母以心灵的慰藉。每次我读完姑姑的信，祖母都会说，幸亏当年给你姑姑读书，要不我会后悔一辈子。改革开放后，姑姑回过两次老家。跟姑姑见面聊天时，只要一聊到她读书的话题，年轻时经受的苦难显得不值一提，她对祖母能让她读书心存感激。

因祖母没有文化，祖母给姑姑回信就找我们村的一位私塾老师代笔，这位私塾老师教过姑姑。每次给姑姑回信，由祖母口述，私塾老师原封不动记录，写好后，他复述一遍给祖母听，如无不妥，祖母则在落款处盖上她的私章。有一次，私塾老师向祖母提出要求，可否在信的结尾处，表达一下他对姑姑的问候，祖母点头同意。姑姑获悉教过她的老师还健在，逢年过节都给他家汇款，聊补无米之炊。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姑姑未到出嫁年龄，祖母就开始张罗给她找婆家。姑丈是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在海关工作，先在汕头工作，后来去了广州、香港。从祖母的口述中获悉，当初媒人做介绍，姑姑对姑丈并不满意，离异不说，最大的问题是年龄大。唯一的优点，就是有一份稳定和体面的工作。姑姑内心非常纠结。为此她看了不少名人传记，重点看夫妻年龄差异大对子女和家庭的影响，思想有所转变，后经媒人的开导，慢慢地从不同意到接受。最后给出了嫁给姑丈的理由：不怕丈夫年纪大，只要命要长；不怕丈夫长得丑，只要志气强。

婚后姑丈对姑姑要求严苛，年轻时不准她穿带花纹的衣服，不准出去找工作，每个月的生活费掐算得正好。婚后姑姑生育了两子四女，由于工作和家庭压力，姑丈一回到家，稍不如意就骂姑姑，但姑姑都能逆来顺受。姑姑所受的委屈一点都不比出嫁前少。姑姑的忍让，换来家庭的和睦，子女长大后，远赴美国、加拿大留学。作为全职太太，姑姑为这个家庭选择了牺牲和付出。今天个个子女成家立业，家庭幸福。随着工作环境和家庭环境的改善，姑丈对姑姑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变，对姑姑的感情日渐加深，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同一年龄段的女性中，姑姑穿得是最时髦的。姑丈晚年得了不治之症，得悉治疗费用高昂，便主动放弃治疗，在家里独自承受病痛的折磨，目的是给姑姑省下一笔养老钱。

我对姑姑的完整印象，是她去了香港后。其时我们家是不完整的，父亲远在山东工作，母亲与我们三兄妹跟祖母共同生活。光靠母亲一人干活赚工分，生活的困难可想而知。姑姑对我们家的帮助有如雪中送炭。我们身上穿的，日常生活用的、吃的，很多是姑姑节衣缩食省下来的。有一次，姑姑给我们家寄包裹，拆开后里面是一包方糖，包裹的布是一块好布料，祖母用这块布料给我做了一条裤子。姑姑尽其所能，赡养祖母，一直到她逝世。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我经常喝到祖母调好的澳洲进口牛奶、阿华田和咖啡等饮品。祖父生前说的话，在祖母身上实现了。从开始每个月的一百元港币，与物价上涨同步，逐年增加。姑姑汇款的日期很准时，小时侯我最高兴的事，就是听到祖母说，山上的喜鹊叫了，你姑姑的钱要到了。当时的一百元港币可兑换40.2元人民币。每次到镇上领汇款，祖母都要带上我。领到汇款后，当即买条鸡腿给我吃，从街头吃到街尾。零头2角钱则给我做零花钱。

改革开放初期，姑丈陪同姑姑返乡。姑姑出嫁后，一直没回过家。听说出嫁女冠英回来，我们整条村一下子热闹起来，大家都争先恐后到村口一睹姑姑的风采。按照惯例，得给每家每户派钱，关系一般的每户2元，关系好的5元。请每家每户派代表到我们家吃饭。姑丈还被邀请到我就读的中学参观，高兴之余，姑丈认捐了一台电视机和5部吊扇以及一批教学仪器设备。当获悉我和妹妹正积极备战高考，姑丈当场作出承诺，只要你们考上大学，就给予经济上的支持。

受此鼓舞，我们兄妹三人先后考上大中专院校。父母亲的经济压力可想而知。在此关键时刻，姑姑、姑丈倾力相助，从经济上积极支持我们完成学业。在姑丈的支持下，我顺利完成学业，于1985年出来工作。姑姑支持妹妹，我支持弟弟，妹妹和弟弟分别于1987年和1989年出来工作。凭借这种接力式的支持，我们将“知识改变命运”变成了现实。让我们的父母长舒了一口气，减轻了精神压力和经济负担。

日月如梭，姑姑已年逾九旬，精神矍铄，耳聪目明。现独自一人在香港生活，起居饮食不用他人照顾，没给子女增加任何负担。我相信此刻的她不孤单，因为有太多她做过欣慰的事和太多她帮过的人，可在一个人的日子里静静地回忆和相伴。

姑姑，你就像一片绿叶，如同绿叶对根的情意，默默奉献，默默付出，你没有惊天动地的事业，没有豪言壮语，有的是让我的人生路上充满对您的感激和记忆。

吴松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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