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口2020
□奚同发
听他说，要尽快结婚了，她才停下手机刷屏。
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让她突然意识到生命的不堪一击。许多人所说的再见，其实再也不见，本来上午还在身边，下午可能就躺在医院或那个什么间了……
两人恋爱已有年头，一起生活也逾一载，如此认真谈及结婚，她才意识到此问题已成为问题。之前家人虽一再商议，均被他与她“耍太极”了。曾几何时听别人感叹：到我这年龄，是要找一个人结婚！她纳闷，难道你们没想过恋爱的指向是婚姻？此时，才意识到本人也缺乏这种自觉。
结婚？意味着法律上两人可能捆绑成束，厮守终老，她准备好了吗？他真是她跟对的那人？
一觉睡醒，她决定去松口，那个曾触及她心最柔软之处，那个想起来便不禁动容之地。
其实对松口的了解，均来自网络。有1200多年历史的古镇，有数百万客家人下南洋谋生的火船码头。客侨衣锦还乡，诸如铺路办学、修桥建厂之类的善举，至今仍留存于故居老宅、宗祠庙堂、老碑家谱，向后人昭示着历史的公正与记忆。而更多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的个人故事，却淹没在滚滚历史红尘当中。惠娟的《水客》一文写过那个下南洋的男子，听说心爱的女人另有所嫁，便做了水客在家乡与南洋之间传信递物，目的是每年能见她一面。她从白水的《归来不是客》中知悉，那个突然遭疾而盲的细妹，违背婚约，躲进深山，归国的他遍寻不到。一个一世未嫁、一个终生未娶，直到二人垂垂暮老见面时，她已痴不识人……
当然，这些，她都不曾对他言说。这属于这个城市茫茫人海中一个小女人的小九九。
去那儿？他一脸懵态，两眼惺忪。
你家那儿有亲戚？她摇头。
你有什么心愿许过要还愿？她又摇头。
仅仅可能是她一时间不靠谱的梦里冲动，他还是应承下来。
虽然身边没几人知道他们要去的松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但到了梅州，松口的知名度立刻“爆棚”。坐上出租车，司机根本不反问哪个松口，或去松口哪里，而是问他们从哪来，国外？
他接话，国外来人很多吗？
司机道，是啊，客家后人常回来，你们不是？
他说，我们像吗？
司机笑了，来旅游也好啊！
松口老街行人稀少，与其名头之响并不成正比。各种粄、饼、糕，娘酒坊、松花粉、大埔瓷器商铺的幌子，镶边绣字，迎风飘扬。
跟南方许多老街没大区别，骑楼的样式，临街夹道，下商上住，海口的老街都比这里有规模。他说。
她一路上心事重重，话不多，像要来寻一个尘封已久远在老宅的绝世密藏。此时，她恍如隔世，难道前生在此经过？这座“日看千帆过，夜观万盏灯”的昔日“小香港”，如今的漠然掩去多少世间的未知与浮华，而那一个个人生之谜更是扯痛着她。
那座豪气依然的松江大酒店，迎面就是码头，光滑而遍生绿苔的石级，错落有致延伸向江水，两侧斑驳陆离的老墙，水印漫漶，犹如洇墨成绘，又似神秘之符，变幻莫测。
一切如此熟悉？那些挥泪别去的阿哥细妹，背雏携幼满脸泪水不断挥手的女人，顿足哭喊着阿爸阿爸莫去莫去的孩子，从此天涯两茫茫，是再见或是永别？
兴冲冲买来企炉饼的他，遇到任性抽泣的她，先是不知所措，迅疾四顾他人，甚难为情。然后，他逗趣地吃着小饼，表演着月亮变大、变小的童戏——无效。再摇头晃脑以京剧拖腔道白，原来是黑、白芝麻加糖的甜。再咬一口，边嚼边用旦角唱白，腻腻腻，那锅（个）真是锅（个）腻呀哈哈哇，这就是南方人的爱了，虽然味道不咋样，终是地方小吃，吃吃也无妨，吃的是乡愁、年代的味道。锵锵锵嘚……
见她仍无语，他抢至她的对面，挡住她的目光改四川话，哭啥子哭嘛，娘子，来口饼吃！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似乎他的肉身并不存在，只是一个阻挡的物障。
那好。他夸张地一抖胳膊，似舞台上甩了一个水袖，然后把饼递往她手。她不接，且头微侧闪躲，他便追着往她嘴里推送。
退步不及，跌坐在湿湿的石级，饼也追到她紧咬的唇前。
接过她硬硬的目光，他浑身一颤，一丝从不曾有过的陌生薄凉，嬉笑瞬间冰封凝固。
一人坐一人站，时光停滞……
装神弄鬼！自作多情。他低声自语，移身而去。
次日天亮，酒店中醒来，才知身边无人——又外出运动？之前旅游，她常如此，还可能带回一些地方风味的早餐。直到发现床头柜上的纸条：你我并非同路！就此别过……
玩笑开大了！双方家人已确定婚事规模、仪式，以防疫情卷土重至。孰料，紧张时刻，她闹这一辙？
20年过去，重返松口，身处这个历经沧桑却风韵犹存的客家移民遗迹，她无限感慨，时间对松口的宽容或许可以忽略不计，对人却如此苛刻。她当然不会想到，2020年她离开松口那天，突发奇想的他，独自又回码头，坐在她昨日坐的地方，面朝江水，想搞清楚，她到底眺望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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