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炉”
□葛成石
1
你我皆知的原因，往年属于六月的焦虑，今年迟来了一个月。不管老师、学生，还是家长，谁不为高考成绩悬着一颗心？我和同事们商量，找个地方出去透口气吧。女儿也刚参加完高考，她愿意与我们同行。
那时跨省旅行还受诸多限制，初选的几个目的地，只有重庆能勉强成行。现实就这么将我们逼到“火炉”中去了。七月前往火炉城市，不去的同事便有理由：太热，不犯傻。而我从一周天气预报中得知，我们出行的这几天，梅州最高气温是摄氏三十八九度，而重庆能低摄氏十度左右。不去者掌握了事物的普遍性，去者更愿意相信其特殊性。
去了重庆，自然想要饱览仙女山的自然风光。没想到的是，这座山和女儿重名了！当然，并不是女儿写在试卷上的那个名字。女儿六年级的时候，用她妈妈的手机开通了微信，她给自己取名“小仙女”，然后备注她的双亲为“玉帝”和“王母”。这些名字一直存活在我们的手机里，感觉再正常不过，直至今天写下这些话时，我才哑然失笑——她离18岁只差一个多月了！她第一次称我为“玉帝”时还是个孩子，如今已长大成人，中间的过程到底被谁偷去了，竟让我浑然不觉？
我忽视了女儿已经长大，以致一上飞机就干了一件蠢事。我跟女儿的座位不在同一排，我不假思索地跟邻座大妈提出换位置。大妈嘟囔：“两个小时的事，换什么换！”前排一个美女听了，回头对我说：“我跟你换吧！”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动员她的邻座一起“腾窝”。然后，她问我女儿在哪里。女儿一站起来，比她还高半个头。那一刻，气氛有些尴尬，我是不是典型的女儿奴？娇惯，溺爱，还无脑，非得如此兴师动众！
其实我提换座要求，不过是习惯使然。她小时候跟我远行，我必定要让她坐在我旁边的靠窗的位置，方便她看风景，也借机跟她天上地下胡吹神侃。这次我又来了兴致，对她说：“那年暑假在郑州，发现太阳落山比梅州晚，你猜重庆太阳落山时间怎样？又是什么原因呢？”但是，没有我想象中的热烈讨论，她的话语极其简短：“也晚，一个是纬度关系，一个是经度关系。”惜墨如金的答案，只有她的“玉帝”能懂；同时，她的快速反应又让我失落，记得多年前我是在宾馆里拿方便面盒子当地球仪，演示了一番她才明白的。女儿突然长大，像一夜之间的事。
2
天气预报还是挺准的，火炉城市的气温果然比梅州低了许多，此前对气温的顾虑，就显得多余了。特别是仙女山，游客服务中心的电子屏显示的气温是19.8℃。山里的凉意很特别，它是有质量有形状的，它很轻很密很均匀，呈雾状或细丝状，无声无息地吸附着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天空灰蒙蒙的，四周却是一片碧青色，总体上，在灰暗面前，生机勃勃的色彩明显占上风。但游人并不踏实，觉得随时要下起雨来。同行者纷纷回到方才乘坐的大巴车，从行李箱里取出了外套和雨伞。我是不怕冷的，但我觉得女儿冷，便也回到车里替她取衣服。据我观察，珍、宇、贤、怡等几位同事，以及包括我女儿在内的三个孩子，直至返程，也再没将外套装回行李箱。
晚上住山上的酒店，房间里没安装空调，倒有另一种稀奇玩意儿——电热毯。夜晚到底有多冷呢？正疑惑，服务员对我们说，山上湿气重，被子容易潮湿，睡前应将被褥烘干。
除了舒适的气温，仙女山的空气质量也是我们平日里无法享受到的。我记住了电子屏上的数字：每立方厘米有负氧离子1109个。对这个数字，我没什么概念，只知道迟钝的嗅觉系统像被一键还原，对一切气味都敏感起来，无论马蹄下的粪便，还是被云雾浸泡过的草叶。游人尽情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有的喂鸽子，有的追羊群。在空旷的草原上，任何一串笑声，都是从哪里飘起就在哪里消散，谁也影响不了谁。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张张宁静的笑脸。我最向往的一幕，就是往草地上一躺，然后顺着缓坡任凭身子滚到哪里去。这种安全感，如同世上再无远虑和近忧，内心将和草原一样宁静。然而没有人这么做，因为草叶是湿润的。
仙女山全然不在意我们的态度，她就这样宁静而美好地存在，不管是我们遇见她之前，还是离开她之后。
“小仙女”却不一样，她对许多东西没法不在意，比如刚结束的这场考试及其结果，因此，她显得心事重重。或许她也想抛开一切尽情疯狂，但一时找不回这种天性，如同长期被缚在树上的猴子要失去逃生的本能一样。连拍照，臭美，她都忘了。为不负“王母”交付的使命，我只能使出狗仔队一样的偷拍功夫来。
女儿出发前就说好要给同学买礼物，这事我一直记在心上。离开龙兴古镇后，我们就乘坐李子坝的网红轻轨，从一幢高楼的第八层穿行而过，前往解放碑和洪崖洞。我为了寻一把电动剃须刀，在解放碑逛了两个大商场。起初我只往楼上跑，后来才发现，每个商场地下都还有好几层，原来重庆的“城府”是如此之深！ 女儿也跟着我好一番奔跑，结果她要的礼物没买成，情绪更加低落。
好在洪崖洞有很多卖小礼物的。洪崖洞不是山洞，而是依山而建的地方特色建筑——吊脚楼。导游告诉我们，在重庆，谁也说不准自己是站在地下还是空中，就像我们以为站在洪崖洞的一楼，而从另一侧看，我们其实是在十一楼。得知二三楼出售旅游产品，我们赶紧乘电梯下去。礼物买成了，女儿有些小开心；又买了冰激凌，且答应了她不告诉妈妈，她终于笑了。她开心就好，至于赏景，是次要的。
3
还好，夜里游览完长江、嘉陵江，返程时我们从另一个角度，观赏了流光溢彩的洪崖洞全貌。洪崖洞，是重庆保存的一个古朴的梦。但如果认为它代表着重庆，那就错了。我此番看到的重庆，和道听途说或者臆想中的重庆，有很大差异：山城的高低落差，已被林立的高楼填补、拉平；连接脚底和头顶的街道的，根本不是青砖台阶，而是纵横交错、大气磅礴的高架桥；汽车在半空中急驶，云雾在楼腰处萦绕……这座古老的山城流露出的没有岁月的忧伤，只有大都市的现代气息。重庆，是个既能留得住梦，又有勇气从梦中走出来的地方。它走出了人们刻板印象中的“山”，走向了国际化、现代化的“城”！
返程前，在候机的漫长时间里，我想与女儿分享我的发现和感悟，却因一件不愉快的事，搁置了我的想法。
疫情关系，候机室的超市关了张，我跑了老远的路，买了两盒方便面。可女儿居然因为没地方坐，站着不体面，而宁愿不吃已经冲泡好的面。我终于发现，当时光老人将她重新推到我面前时，她不再是过去的“小仙女”了。过去每天接送她上学放学的日子，一路上都有我们原创的笑话，就算蹲在路边捣鼓爱掉链的摩托车，我们也是旁若无人地嬉笑着的。自寄宿在校以后，她对我来说，好像汽车A柱留下的盲区，我以为看清了，其实没有。我又有些自责，此前只关心她收获了什么，忽略了她丢失了什么。但是在彼此都被某种情绪包围的时候，我选择了沉默。直至某一天，我喝了点小酒，刻意回忆起了在火炉城市的点滴。我说，重点不在于那一碗面，在于你能否拿得起放得下；未来的道路要自己去闯，没来的不要焦虑，来了的不要畏惧。
就如七月在“火炉”，一切不完全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八月我们迎来的也比想象中要好。我们教的这一届学生成绩还不错；女儿呢，如愿地收到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对女儿说，去一线城市，要发挥好它的优势，多了解一些外界信息。她说，早就从网上了解了，有很多美食，其中酸奶最为有名。女儿开始讲起一些不着边际的笑话来，我又从她身上找回了“小仙女”的影子。重庆，我会记住这个吉利的名字。许多煎熬，都终将烟消云散，正是：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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