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变(3)

宝安日报 2020-08-30 06:37

哦!我们一家老小连米都没有了,要饿死了……”几个衣着单薄、光脚丫的小孩子围着奶奶放声哭,场面甚是凄惨,村民见此无不抹眼泪,纷纷劝说计生办人员手下留情。幸好,他们终于动了恻隐之心,留下一些粮食,只象征性扛走一点——据说空手回去,他们也不好交差。

多年以后,村民谈论唏嘘的往事,依然心有余悸。

生男丁的决心一直蛰伏在阿昌大舅心中。某夜,他来到我家跟父亲说,想挑个好日子做灶台。我父亲是泥水匠,做灶台的功夫一流,连外村都前来邀请。父亲自然乐意帮忙,选好了时辰,砌好了灶台,言之凿凿一定会生个儿子。客家人比较迷信,经常请教风水大师掐算良辰吉日,算是一份寄托与祈望吧。与此同时,不知谁又出一个主意,或者我父亲也是谋划者之一,阿昌大舅捐了个四十厘米高的路碑,填埋于村头,曰“做善事,积德”,求祖先保佑生个儿子。

天刚蒙蒙亮时,阿昌大舅和爱人挑着路碑和祭品,来到村头岔路口。他们挖了个坑,再掩埋路碑。路碑露出三十厘米,供路人辨识方向。微薄的雾气轻轻笼罩山峦,青翠的松针上还挂着点点晶莹的露珠。山塘里传来了清脆的鸟叫声以及鸟儿翅膀扑棱扑棱拍打枝叶的响声,似乎带来了一种神圣的意味。接着,他们摆出客家地区常用的祭品,点燃一炷香、两根蜡烛。火苗犹如刚刚睡醒过来的眼睛,温柔地摆动着,仿佛在欣赏路碑上的字迹。他们倒出三杯客家酿酒,一脸凄然就地跪拜,轻声祈求。

当他们离去的那一刻,听着叽叽喳喳的鸟鸣,心中一定泛起了阵阵喜悦的涟漪。

灵念的是,那一年他们真的生下一个儿子,排行第十,取小名“阿十”。阿十的出生,好像一支火把,照亮了阿昌大舅一家人幽暗的心房。难道冥冥中真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发挥作用?怜悯苍生?我不敢妄加推测下去。饮毛茹血、刀耕火种的年代早已随时光远去,通向未知领域的路无尽头。在深奥的科学之外,我知道还有许多混沌、神秘的面纱等待后人来解开。终于,勒紧的绳索终于渐渐松开了,“二孩”政策飞向广袤的城邑、山川,曾经粗蛮的方式已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更为人性化的方式。而今,生活水平的提升及各种福利的落地,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男丁的生育愿望,强求改为适应。况且指不定男孩子长大了就孝顺,相反,生的女孩更暖心窝。我原单位的老李就特别乐观,有一次我跟他在操场上闲聊,问道:“你儿子只生了个女儿,就刹车了。说心里话,你的心里有没有疙瘩?”他呵呵一笑说,一代管一代,儿子的事情不操心,随他们愿意生就生,不愿意生亦可,不用多想的。我听了,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多年前跟一个同学聊天,聊到他生了两个女儿时,他耷拉着脑袋,仿佛做了什么丢人的事,语言系统遭到了强制的关闭,呆滞的目光紧盯坚硬的水泥板。接受一个事实,还是违抗天命去突破?他的内心一定备受煎熬。

岁月这条河在往前推进,风俗也在演变。有些观念古今一辙,有些则被洗刷了一遍,淘汰掉若干,只浮现出轮廓。愚公移山的故事早已没有了,精神还在吗?

千年之后,我触摸着地图上客家人茫茫的迁徙路,依稀可见历史扬起的灰尘仍在飘荡,翻飞。

对自身渊源的追溯像一盏灯光,指引着我探寻的脚步。二十年前,刚从初三日夜奋战的灰暗日子挣脱,我一头扎入客家人的史籍。书籍匮乏的年代,我低速摸索一条名人与历史、地理、文物相互交叉的路径。这条路愈深入,我的好奇心愈大,仿佛自架一叶扁舟,飘荡于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前方的未知构成朦胧的诱惑。

客家人分布甚广,广东、广西、江西、四川、福建等地皆有,画一个大圈,线条从香港、台湾游走,划至菲律宾、印度尼西亚、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等国,无不留下客家人的身影。作为客家民系的形成地和聚居地之一,梅州在文化上拥有和保存典型的客家传统文化,被称为“世界客都”。梅州的西南部、梅江上游夹一个贫困地区,古称“长乐县”,后更名为“五华县”,上世纪八十年代,我降临于该县西部一个小山村。县地图放大若干倍后,我居然找到了那个村庄,与增大村同为小都圩两大“高原”。六年级之前,我极少离开村庄,对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的认识全部停留在书籍和他人描述为起点的想象上。

读小学时,客家话为通用语言,经过多年的反复演练,我能说标准的、地道的客家话。尴尬的是,熟练的客家话直接酿造了我在初三语文课堂上“车祸现场”。那天,老师指名分角色朗读,同桌的普通话流畅、规范,我的普通话则很蹩足,磕磕绊绊,读不利索。我只好向语文老师提议用客家话朗读。获得老师的允许,我操着一口纯正的客家话,跟同桌一起完成了人物对话。可想而知,那样混搭的对话究竟有多么滑稽,多么别扭。整个教室那么安静,安静得我只听见自己脑袋嗡嗡嗡作响,安静得我的脸面如被滚烫的热水袋贴住了,根本撕不开。同学们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珠子,努力克制脸庞的表情不要出卖他们——我完全能想象出来。

出人意料,祖先留给我的标准方言,居然成为求学路上的一道“耻辱”?学业渐升,普通话像一条拦路虎,给我设置了前行中若干障碍。于是,我私底下疯狂练习普通话,一直到参加工作后第七个年头,我依然会独自爬上天台,偷偷练习后鼻音和翘舌音,加倍弥补先天的不足。

人一旦陷入某个兴趣中,就会忽略其他的东西。那几年春节返乡,闹出了不少窘态。一些客家话表述的事物名称,我居然短暂性失忆了,过了好久才想起来。或经人提醒方醒悟,遭到众人一阵哄笑。在普通话的冲击下,我们村庄男女老少的对话出现了“半土不洋”,只见一个村民指引某司机说:“你把车开到肚肚里。”一半为客家,一半为普通,笑料百出。我的双亲就是用这种“夹生话”跟我儿女交谈,结果孩子很多听不懂,挣脱老人的怀抱跑开了。双亲一脸茫然地望着我说:“吖,他们听不懂客家话哩,沟通不了,你要教一下。”方言是我们对家乡最直白的记忆和怀念。两个孩子一直跟我们漂在莞邑,从小缺乏客系的语境,对家乡的概念也极模糊,尚未萌发学习客家话的动力。他们说,我们不学客家话。我劝道,不行,要学的。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学习客家话呢?”他们发出质问。

“因为你们都是客家人啊!客家人都要学习客家话。”我补充道。

“反正我们不学客家话……”

未满十岁的他们,仍将零食和玩具摆在重要位置,其他的兴味索然。因为不了解客家人的迁徙史,他们甚至搞不清自己为什么是客家人。他们认为,能讲普通话就行了,何必要学自己听不懂的客家话?我顿感无语。谈不上怪罪他们吧,一蹴而就的想法只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解决这个问题,是我未找到合适的切入口。恍惚中,客家话面临代际断层与衰落的隐忧,于我心头隐隐荡漾开来。

某天清晨,我照常送两个孩子上学,不知何因又扯出“客家话”的话题。我故作悲伤地说:“哎,你们都不学客家话,爸爸很伤心。”

空气突然凝固了一下。“那我们学客家话!”儿子首先大声说。紧接着,女儿也重复了这句话。

“嗯,你们真棒!以后爸爸教你讲客家话。”此刻,我倍感欣慰。

“现在我们就学吧!”他们的兴趣似乎瞬间被点燃了。我趁热打铁,教了几个简单的常用客家词汇,他们学得有模有样。车内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活跃起来。

据考究,客家方言的底层是唐初的正音,先民迁居粤闽时,受到粤闽先居汉语方言和粤闽少数民族语言的影响,形成了现代各地口音并不完全相同的客家话。章太炎在《客方言·字》中从语言学的角度,证明客家话源于中原,保留河南中州音韵,是河南的官话,也是土话。但是,有人认为它起源于原始阿尔泰民族的“通古斯语”,因为相对远离兵燹,客家话存古并融合,自成特色。客家话的很多词汇生动有趣、韵味十足,自带画面感和典故,吊人胃口,譬如大埔“上夜三斤狗,下夜三伯公”就蕴含了一段逆袭、励志的故事。经历了六次大规模的南迁,客家人还是比较依赖、弘扬客家原乡文化,“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等古训一直口耳相传,训诫子孙后代。

客家话遭到时代多重元素的冲击,仍顽强地沿用方言乡音,亦难能可贵。在演变与行进的历史车轮下,方言最终会消失吗?我不敢妄下定论。但我知道,客家文化已被年轻的一代淡化,我们的舌苔和发音部位正被一点点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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