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这一生
思念如同山野里一簇簇自由生长的夜来香,总在静夜里恣意地绽放;忧伤犹似浩瀚夜空中倾泻而下的月光,冷澈而冰凉。从今往后,再回故乡,只会看见冷冷的山风敲打窗棂,只会听见屋后雀鸟窃窃私语,却再见不到我最亲爱的外公了。
我的记忆仍停留在最后一次见到外公的那个盛夏。
走进村子,远远地看见外公坐在门槛上看报纸,快百岁的人了,也不用戴眼镜,一字一句地,没了牙的瘪瘪皱皱的嘴里念叨着报上的新闻。他耳背,听不清别人说什么,人家说东他说西,经常闹笑话。我悄悄走到外公跟前,叫了一声“阿公”。他又忘记我是谁了。我凑在他耳边大声说:“我是雪儿啊,雪儿!”外公终于想起来了,居然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不好意思了,他开心地说:“雪儿呀,瞧我这记性,怎又把你给忘啦!”他紧紧拉住我的手,嘘寒问暖。那双长满茧子的大手还是跟以往一样温暖。那一刹,我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
我出生8个月妈妈便把我送到外公外婆身边。外公外婆的宠爱让我长成了一个又黑又凶的山里女娃。年少无知的我常闯祸,外公是我身后坚不可摧的靠山。做了错事,外公从不曾严厉地苛责我,只是和颜悦色地叮嘱几句,轻轻摩挲着我的头,然后静静地为我收拾残局。
当如水的夜色柔柔地洒在田野山川,外公招呼我搬张小凳子去院子里乘凉。爷孙俩端坐在外公亲手种下的高高的桑葚树下,轻言细语,聊得甚欢。山前屋后,月色溶溶,不知名的虫儿在月光下快乐地鸣叫着,家里的小黄狗蜷缩在我脚边,哼哼唧唧着,山风徐徐,凤尾竹摇曳着纤细的身姿,惬意的我也融进了月色里手舞足蹈,说要跳舞给外公看。外公点头微笑:嗯,好,女孩子,斯文点好。
壮年时期的外公高大魁梧。他勤奋,每天早早起床,收拾农具,去牛栏里捡牛粪做肥料,种菜,喂鱼,忙得不亦乐乎。田里垄间,每每看见他挥汗如雨,不知疲倦。屋前屋后,外公种了很多的茶树。春天里,小小的我腰间也挎着一只小竹篮,稚嫩的手指采摘着嫩绿的茶叶。晚间,看外公忙碌制作着新茶,我也不知疲倦地在一旁瞎忙活,热气腾腾的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茶香,那帧画面很美,很温暖。
每年春节前夕,外公会被叫去公社开会,回来的时候胸挂大红花,手提一袋红彤彤的橘子和一副对联。此时,笑容可掬的外公像电影里的老首长一样风骨伟岸。
年三十一大早,外公催促我们起床,煮米糊,搬梯子,贴对联,欢天喜地迎新年。对联的字是金色的,上联是“发扬优秀传统”,下联是“争取更大光荣”,横批是一幅固定的牌匾“光荣之家”。那时候,在村里,这份荣耀可谓是独一无二。外公亲自上阵,把光彩照人的“光荣之家”牌匾擦得锃亮。
每年清明,外公都要去拜一口枯井。这井坐落在两座山的中间,井口已被填埋,看不出有什么稀奇。外公郑重地对着那口枯井深深作揖,嘴里还喃喃自语着,神情肃穆。这里沉睡着我们的祖先。这井所在之处原是一座造型独特的圆形古楼,是被白狗子烧毁了的家园。这个红色革命村庄第一个成立农会,举起红色旗帜,从而点燃了全县熊熊的革命烈火。1928年8月的“温子良惨案”就发生在这里,那一次一共有18名共产党员被捕,后被押往大埔茶阳残忍杀害。死难的烈士中有外公的父亲、大伯和堂兄。1928年至1931年下半年,温子良村曾5次遭受国民党反动派大围剿。房屋被烧光,山也被烧秃了,全村上百口人只剩十几个人。艰苦岁月里,幸免于难的人们就在这片焦土上继续革命,重建家园,历尽沧桑,无怨无悔……
“温子良惨案”发生时,外公只有13岁,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个英勇就义,心中涌起了熊熊怒火。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熊熊燃烧的火种,照亮了外公的红色生涯。他成了村里最年少的赤卫队员,利用放牛娃的身份为红军传递信息;他奔走于红区与白区的边界,从不畏惧。后来,他光荣地加入了红军队伍,成了当时中共县委的一名通讯员。他经常赤脚走山路,穿越枪林弹雨,传递各类重要军事信息。在一次大转移的军事行动中,在白狗子的围截追杀中,外公不幸坠下山崖,身负重伤,与部队失去了联系。好在遇上热心肠的老乡救助,命大的外公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可一条右腿却彻底残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失去了与上级联络的时机。当时的红军正处于生死存亡关头,听从上级命令大撤退,没人知道大部队目的地在哪,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后来去了哪里。
外公养好伤,悄悄回到温子良村,开荒种树种茶,养牛养猪,过起了默默无闻的平凡人生。新中国成立后,外公的父亲、大伯和堂兄都被人民政府追认为革命烈士。外公后来被确认为当年失散的老红军。每一年春节,镇里县里的民政部门便会敲锣打鼓地来慰问。每年的八一建军节,外公便会被一辆吉普车载去镇里参加集会,演讲革命史。
大部分时间外公埋头耕作,默默无言。他送两个儿子参军,大舅复员回来当了医生,小舅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立了三等功。他送三个女儿上学识字,母亲那时候是全公社唯一一个女高中生。母亲后来进了公安局,成了一名文职警察。
外公一生朴素。年迈的他最喜欢戴着一顶旧军帽,精神抖擞,像个时刻待命准备战斗的战士。太阳暖暖地照在土楼寨门口的石板上,照着外公慈祥的脸庞,也照亮了外公军帽上那颗红五星,折射着光芒,熠熠生辉。
外公要走的那一天,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留下什么话,像是一个准备休息的老人,缓缓地合上了双眼,呼吸平静,安然入睡。
太阳照常从东方缓缓升起,温子良村也一如既往地安然醒来。只是,外公,我家慈祥可亲的老红军,今天却像个顽皮装睡的孩子,一直熟睡着,再不肯醒过来。
亲戚好友里里外外忙碌着,孩子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喧哗着。灵堂里,外公的照片挂在雪白的墙上。照片里,戴着军帽的外公笑容可掬,爱热闹的他和蔼可亲的眼神里折射着温暖爱意,他笑呵呵地望着他的儿孙后代齐聚一堂,满足而惬意。这一刻,我感觉外公其实还在身边,他仿佛从未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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