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当首推王越君也” 吴宓点评王越长篇叙事诗
●陈蔚梁
吴宓(1894—1978),字玉衡,陕西泾阳人。著名国学大师,是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的创办人之一,1925年任研究院主任,培养了一批杰出人才,如钱钟书、季羡林、高亨等。他与陈寅恪、汤用彤并称“哈佛三杰”,被称为“中国比较文学之父”。著有《吴宓诗文集》《文学与人生》《空轩诗话》等。早在20世纪30年代初,吴宓任《大公报》文学副刊编辑、《学衡》杂志主编时,王越就与他有文字之交。吴宓很欣赏王越的诗作,曾高度评价他:“今能作成长篇 (叙)事诗,而发扬吾中华民族精神者,遍观海内,必当首推王越君也。”
王越(1903-2011),原名锦奎,字士略,出生于兴宁宁中坪塘村,两次复办暨南大学的著名教育家、诗人。1921年考入南京东南大学教育系,1926年大学毕业后,回到粤东山区办乡村教育,先后到梅县、兴宁的师范学校和中学教书。1930年至1932年,先后考进燕京大学研究院、北京大学国学研究所继续深造。
《风沙集》引起吴宓关注
1931年,吴宓先生从欧洲游学归来,回到清华大学外文系任主任。他在主编《大公报》文学副刊后,发现在东北“九一八”事件爆发的国难当头之际,北大研究院学生王越在《风沙集》中,刊行以国事为重、发表民生疾苦的叙事诗,感到十分惊喜。他所奉行的“以新材料入旧体诗”的主张,正体现在王越的诗歌中。吴宓先生在《空轩诗话》中评论道:
及予欧游归来,国难既起,王越君于民国二十一年夏刊行风沙集,(全集及评论之文,转录于《学衡》杂志第七十七期,并增注),乃将怨别伤离之作尽行删弃,惟存描写民生疾苦之叙事诗。予《评风沙集》(登《大公报》文学副刊二三六期)文已另录)兹选录《风沙集》中诗二篇。一曰《逃荒》,描叙陕西旱灾(其实遍中国乡野皆类此),诗云:
草根皆啮尽,顽石岂可茹。
幼儿饿已殇,瘦肌裹干肚。
弃置土舍旁,三日不臭腐。
无泪哭殇儿,还看妻与女。
眶陷目迷茫,蓬首惟伛凄。
商略作逃荒,扶杖携筐篓。
出门踉锵行,郊原俱赤土。
饿莩亘岗丘,曾不挂麻娄。
群鸟啄其肠,哑哑相庆语。
野犬争残龇,汹汹斩豺虎。
道逢乡里人,鸠形拐复颠。
乍见不相识,细认各凄然。
自云潼关返,前路少人烟。
但见商与贾,手携买儿钱。
买得灾儿女,长绳犬豕牵。
崎岖潼关道,日夕有啼声。
在《空轩诗话》中,吴宓先生还关注王越的另一首诗,即用问答体申述劳工备受压迫的《主与驴》,他说在《风沙集》中,最喜爱这首诗。吴宓称其格调出于《左传》及《诗经》。“而经济压迫,社会革命,民生实况,时代消息,悉于此寄,言近而旨远也。”
称王越抗日诗作有黄公度之风
吴宓先生在评论《风沙集》后,开始与王越联系。他以《大公报》文学副刊编辑的身份,与他通信后进行专访,对王越有更深入的了解。尤其欣赏他慷慨悲哀、激昂奋发的抗日诗作。他对作者提出了几点要求:除了需要具备丰富的情感和敏锐的观察力外,诗人还需要修养、道德和学识的辅助。
在《空轩诗话》中,吴宓先生评论:“予为文评《风沙集》后,乃始与王越君晤识。知其近年在国立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从黄晦闻师节研究汉魏乐府诗,所造甚深。著成《汉代乐府校释》及《汉代乐府释音》二书(曾分期载登国立中山大学文史研究所月刊,未登完)。君既沉浸于汉魏乐府,又上迫杜工部,得力于吴梅村,故有志继承其乡先贤黄公度(遵宪)先生,为奇伟之创造。今能作成长篇事诗,而发扬吾中华民族精神者,遍观海内,必当首推王越君也。”这段话的大意是,他通过了解,知道王越是北京大学著名教授黄节(字晦闻)先生的弟子,对汉魏乐府诗造诣颇深,有两部著作。王越不仅研究汉魏文学,对杜甫和吴梅村的诗都有深研,所以他写的诗能继承其梅州先贤黄遵宪奇伟创新的风格,尤其是他的长篇叙事诗,在国内独领风骚。
在《空轩诗话》中,吴宓表述:自“九一八”国难起迄今,王君所作长诗不少,去年(民国二十三年)自编印成一集,曰《抚时集》,盖取杜甫“感时抚事增悲伤”(《公孙大娘舞剑器行》)之意。今录其二,国人读之者,谅必慷慨悲哀,激昂奋发也。一曰《失地将军歌》,伤东北三省及热河之失也。吴宓特别推荐了王越的《五百大刀队》歌,有序。《序》曰:“榆中已陷,热河复失。长城天险,遂为敌有。民国二十二年三月中旬,我军宋哲元部大刀队五百,袭之于喜峰口,斩首千级,大刀队亦全殉。神勇悲壮,冠绝人寰,是不可以不咏。”
1933年3月,由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部一0九旅旅长赵登禹指挥大刀队500勇士在长城喜峰口壮烈牺牲,歼灭鬼子3000人的壮举,在歌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黑云惨淡天欲死,胡骑啾啾乱辽水。
白山空吊汉儿魂,塞垣又见烟尘起。
……
一朝健儿西北起,手抉肝肠把相示。
闻道戍楼烽燧高,不辞重茧驰千里。
喜峰口上阵云屯,胡骑骄嘶暮更闻。
雪暗关山旭旗动,凄凉秦月印边城。
云寒惨栗夜萧瑟,宇宙冰坚健儿热。
袒臂还操超距能,霜棱自挂髯如戟。
北走衔枚弦脱箭,五百霜锋闪如电。
饮马窟边掠影过,千古英灵为呵殿。
高雉揉升呼杀敌,入蔡天军飞霹雳。
夺关劈垣敌麾折,左右挥戈岂虚击。
千万强仇酣梦失,霍霍白杨入胸臆。
亦知困兽犹斩争,绵绵延延多狼群。
强梁翻噬牙狺狺,从目跳踉纷扑人。
肉雨腾腾飞血腥,死骸撑拒首纵横。
疏星暗月风泠泠,冻壑冰泉碧血凝。
五百健儿同夕死,田横岛士宁逾此。
以弱锄强手搏凶,以头还头齿还齿。
万仞坚城破复完,从此余凶却百里。
……
大刀之锋决巨鲸,大刀之精威鬼神。
大刀一出猛敌奔,大刀再出日月明。
昆仑山高风浩浩,
大刀永与西方壮土并作千秋呜!
全诗120句、800余言,风格与黄遵宪的长篇巨作相似。500壮士在喜峰口筑成的“血肉长城”,为中华民族的解放铸就一座丰碑。
最后的挽歌
1948年,在中山大学任办公室主任的王越与吴宓在广州重逢。当时吴宓在婚姻上受到挫折,结发之妻离异,相爱多年的情人又嫁作他人妇,情绪十分低落。王越热情接待他,陪他到六榕寺等处参观,劝他留在中大任教。吴宓没有答应,后来受聘于西南师范学院,抛开北京的家庭,单独去了四川。“文革”期间,吴宓在政治运动中遭受各种磨难,被扫地出门,无人知道他是教授,晚景凄凉,被胞妹收留。1978年1月病死于家乡陕西泾阳。1979年8月获得平反。王越知道后痛惜万分,后悔当初没有强力挽留他。后来王越写了一首长篇叙事诗《长安吴生行》怀念他,总结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后,肯定了他在学界中的地位。回想他在创办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时高足如云,“一时名士俱罗致,梁王陈赵拥皋比(即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四大名人都被吴宓聘任为导师)”。诗末四句对他的去世表达了沉痛的哀悼和敬意:“寒食年年墓草青,泾水东流有恨声。阴霾散尽碑长在,赢得悠扬身后名。”
参考资料(来自微博):王思潮、王思华:《国学大师吴宓对王越诗词评价颇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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